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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士逊来不及计较那具悬挂的尸体,即刻大步迈入相府。远远地,他看见王修怀坐在巨大而华丽的前堂,家丁、婢妾左右环侍。大理石地面上躺着一个黑衣人,想来就是刚刚下人所提到的那个人了。
“顺之啊,你可来了!”王修怀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秦士逊几乎是跑到王修怀面前,扶着他坐下:“相爷休慌,珍重身体。——到底是怎么了?”
王修怀那陈皮一般干瘪的脸上挤出一副哭丧相。他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两侧脸颊布满紫色的斑痕。他瘪瘪嘴,好一会儿才说:
“这两个人,就是我派去曹家盯梢的。不知为何,昨天我几乎是等了半夜,也没见他们回来。没想到啊,天亮以后,就出了这种事……还有,你看这个……”
他转身用颤巍巍的手指指身后的仆从,两名仆从展开一张墨迹淋漓的大纸,上面工整的正楷尚且能清晰地辨认出来,每个字足有一尺: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秦士逊一头雾水,“这是《孔雀东南飞》啊!”
“什么都难飞?”王修怀凑过来,一只手架在耳朵背后,问。
“孔雀东南飞!”秦士逊提高声音,答道。
“那是个啥东西?”王修怀纳闷地问。
“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相爷没读过吗?”
“没读过,本相只读五经,特别是专攻《周易》,《公羊》,……”
“相爷您稍等。”秦士逊无心听王修怀卖弄他的学问,转而问那两个仆从:“这是从哪里来的?”
“秦公,是从门上撕下来的。”
“没错,粘得特别牢,撕了好久才撕掉。”另一个仆从附和道。
秦士逊大致弄明白了:昨天晚上,有人杀了这两个探子,移尸相府正门,分别做出上吊和自刎的假象,又把《孔雀东南飞》的最后几句抄在大纸上,以昭告世人,这两人乃是为情所困,迫不得已,才选择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
巧合的是,相府对门,恰好是国子监。国子监的监生,每天卯时就要起床,这些读书人必然成为第一批看到的人。凶手的恶趣味,简直是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秦士逊绷不住了,狂笑起来,涎水、鼻涕、眼泪都崩了出来。
“顺之,顺之!”王相纳闷地叫了他好几声,都不见回应。
“秦公!”仆从拍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听见王相的喊声,转过脸来,仍然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王相感到莫名其妙,都有些急了。
“是这么回事,”秦士逊强忍笑意,把这《孔雀东南飞》的意思,和他所揣测的凶手的动机,大致给王修怀讲了一遍。
这一讲不要紧,本来又惊又怕的家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只有王修怀一张老脸气得发白:“笑什么笑!都别笑了!该死的!是谁!谁这么无耻无良!竟敢这么恶心老夫!”
众人连忙捂住嘴巴,但被压制的笑意把两眼都给挤成了两道缝。
“相爷休慌,有没有通知刑部?”秦士逊用手势制止众人,自己也擦着眼泪,问。
“派人去了……”王修怀愁眉苦脸地答道。
相府出了这样的大事,刑部尚书黎斗南闻讯,几乎把刑部正五品以上的在京官员全都带来了。等到他们赶到相府的时候,相府下人终于把那具不知挂了多久的尸体解下来,拖入府中。
“这是怎么回事,相爷?”黎斗南面色凝重地问。
黎斗南已经六十四岁,须发花白,但眉目间那股儒雅风流的气质,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反而显现出一代文豪历尽沧桑的风雅。
他任职刑部的时间并不长,在此之前,他一度担任尚书左仆射;但因与王修怀政见不合,被王修怀逼走。此时他身为刑部尚书,尽管不愿面对王修怀,但还是强压心头的不满,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王修怀望着秦士逊,张张嘴,发不出声音。秦士逊只好上前,把自己的所见所思向黎斗南大致说了一遍。说到门上题诗时,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刑部的官员们也都忍不住笑起来。就连向来严肃的黎斗南,也不禁颤动肩膀。
“茂溱,你来看看这两具尸体。”他吩咐道。一个四十来岁、白面黑须的官员走过来,在尸体旁蹲下。秦士逊知道此人,乃是刑部司郎中翁茂溱,素来以断案手段高明而著称。
“两名死者均为男性,一个在三十五岁左右,一个大概三十岁出头,”翁茂溱翻动尸体,缜密地说,“死亡时间大致为昨晚戌时以前,从鞋底痕迹来看,应该是在下雨之前遇害。这个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看起来不是……还有这个死者的刀痕,应该都是死后补的。两名死者全身多处骨折,且颅脑跌损,可能是致死的直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