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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军给南樯讲了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
小渔村南崖是个交通不便的地方,都没有公路直通,村民出行要先坐船到对岸的镇上。长久以来村里男人大多从事渔民的工作,大家自给自足,没什么经济发展,日子仅仅是个温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村里通了一座公路桥,此后村民们开始多了一个新的交通工具——汽车。通过这座桥,外地商贩来了,他们带来了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比如能看节目的电视,能冻鱼的冰箱等等。商人们还告诉村民,在距离南崖村车程不远的S市,那里正如火如荼的发展,遍地黄金,有大量的工作机会,在城里上干一天活,就可以拿到在村里卖鱼一个星期的收入,好赚极了。于是有些大胆的村民放弃了渔民职业,通过桥梁走出去,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
借着南崖村外出的大潮,有两个关系要好的青年渔民相约一起去S市淘金。他们一个想给儿子挣学费,另一个想挣娶媳妇的本金。两个男人背井离乡来到S市,没有文化,不懂技术,唯一的选择是下苦力。经过同村人介绍,他们来到码头给人装沙运沙,每天背着沉重的袋子走来走去,确实能挣的比打渔多。
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他们渐渐发现,和城里其他人相比,自己挣钱的速度实在太慢了,灯红酒绿的生活让他们更加苦闷——同样身而为人,为什么城里人可以过上好日子?每天吃香喝辣,他们天天要在码头上吃苦卖命,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怎样才能快点挣到钱呢?
有一天同村人忽然发了笔小财,拿回来了差不多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两个渔民忍不住眼红,追问下同村人告诉他们,这钱是靠赌赢回来的——每天晚上河里的船里,有一艘船会变成地下赌场,许多人人都在那里赌博取乐。据说有人在那艘船上发了大财,从此再也不用扛着沙子,拿着钱荣归故里修起了小楼,衣锦还乡。
多么好的机会啊!一本万利!渔民们这么想着,两眼放光。随后他们跟着同村人在夜里上了那艘船,尝到了赌博的快乐,赚到了几乎快一年的奖金。
——还会挣更多的!他们这么想着,然后又再把钱投了进去。
下注,输了,再下注,又输。
——不可能啊!我一定会赢回来的!点儿背也该有个头啊!
赌红了眼睛的两人,最终压上了全部身家,日复一日在船上醉生梦死,最后甚至借钱继续下注,为的就是那一丝暴富的渺茫。直到最后东方露出鱼肚白,他们才如梦初醒。
——一切都晚了,他们不仅变得一无所有,还背了一身的债。
之后的故事情节就非常老套了,渔民们为了还债东拆西借,不仅骗了家里人的积蓄,还借了赌场人推荐的高利贷。利滚利,利复利,赌债渐渐变成了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压得两个壮年汉子几乎没有喘息之力。无法还钱的两个人,最终选择在夜黑风高的某天逃走,却被赌场的人抓了回来。其中一个被人当场断了手指。另一个被热强压着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还不了钱,那就卖家里人,老婆你卖不卖?”赌场人问渔民。
“……卖。”渔民的眼神变得空洞麻木。
“卖老婆的钱不够,再把儿子也卖了,行不行?”赌场的人继续追问。
“……不卖!”听见儿子两个字,渔民的眼睛忽然变的雪亮。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赌场的人朝他啐了一口,“你不卖也得卖!”
“不卖!不卖!都是我的错!不管我儿子事!”然而渔民发疯一般站起来挣脱绳索冲了出去,他狂奔跑到码头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渔民熟悉水性,是不会被淹死的,所以没人去救他,大家都等着他浮起来,甚至还担心他借此水遁。
但那个渔民再也没有活着浮起来。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满身都是被殴打的血印。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遇到了暗流漩涡,还是选择了自己放弃生命。
其实那个渔民不用死的,赌场的人只是吓吓他,追债人习惯用卖儿卖女来恐吓欠债人,因为那是测试他们是否被“整废了”的临界点。可惜老实巴交的渔民不懂这些,他害怕牵连自己的孩子,所以选择了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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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跳江死了的渔民,是我爸。”
铁军说完这一切,望着南樯笑起来。
深秋的山风是如此寒冷,每一丝都恨不得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去,肆虐啃咬。
“另一个渔民吓坏了,他带着残废的手回了村子,没过多久就得病死了,只剩下老母亲独自生活。”铁军说到这里,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他就是龚阿婆的亲儿子,龚叔。”
“临死前,龚叔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怕赌场的人继续追债,保留了一块当时船上的筹码,他把筹码交给我,告诉我这是证据。”
“后来龚叔死了,我拿着筹码去了码头边,想找到那艘传说中的船——龚叔说,船上写着3517四个数字。”
“我找啊找,找啊找,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江水,困了就睡桥洞,等了好几天,可那艘船再也没有出现过。”
铁军继续说着,仿佛陷入了十几岁男孩的回忆里。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死了以后没多久,赌场的人就把船卖了,连同放高利贷的一起消失了。我以为他们是洗心革面,哪知道他们因为积累了足够的财富,早已上岸做起了生意,并且生意还越做越大。”
“当年他们合伙,一个开赌船,一个放高利贷。他们管我爸那样的人叫‘猪’,联合起来做庄坑‘猪’的钱。等猪欠了钱,他们再借机放贷坑‘猪’家里的所有财产,直到榨干最后一滴油水。最后‘猪’死了,人废了,他们的钱包鼓了。那些人管这叫‘杀猪’。”
铁军冷脸说着故事,眉目渐渐变得狰狞,每一根毛孔都往外滋滋透着愤怒。
“可笑的是,那些人最后还成功洗白,转向了房地产,成为了市里屈指可数的富豪,在市区里修起了一栋大楼。”
“现在你知道那些人是谁了吗?南大龙,蒋仁。”铁军从嘴巴里吐出的字,每一个字都让南樯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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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樯脸上血色褪净。
她微微张嘴,很想反驳说这一切不是真的,她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南大龙是个体面绅士可爱仁慈的成功人士。但她记得当初母亲给她看的照片,南大龙在一艘船前笑得阳光灿烂,母亲说那是爸爸承包的船,是爸爸挣钱养家的地方。
而船上的数字,正是3517。
她惨白着脸,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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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明白当年母亲脸上绝望而崩溃的眼泪来自哪里,不是因为婚外情,也不是因为夫妻吵架。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不管多累多苦母亲都不会伸手找父亲要一分钱。
因为那是带了血的钱,沾了人家的命啊!
“我要女儿干干净净的长大。”母亲的誓言此刻在耳边当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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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为了报仇杀了蒋仁?那南大龙的死也是因为你?”南樯握起拳头,身体微微开始发抖。
“不,不完全是这样。”铁军摇了摇头。
“我当然是想报仇的,但一开始没有想着杀人。反倒是蒋仁托人找到我,让我帮他除掉自己的眼中钉。”
“余思危?”南樯敏锐睁大眼睛。
“是南大龙的女儿女婿。”铁军微微一笑纠正她道。
“南大龙死了以后,集团一片混乱,随后就开始有人来找我试探意图。虽然中间转了几个人,但我一下子就知道真正的委托来自蒋仁,这个人渴望坐到更高的位置上,他不甘心一辈子被人压在头下,尤其对方还是是南大龙的女儿和女婿。”
“……所以,你最后杀了他们吗?”
南樯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在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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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样。”
铁军回答着,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背对南樯拿出一根香烟夹在手上,似乎想抽,却终究只是甩了甩又放回了兜里——他忽然想起,小芳妹妹说过不喜欢烟味。
“对他的女婿,我是用了点手段。我在他的登山绳上割了个口子,等着他出事。不过到目前为止那男人都活得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你瞧,命运有时候还是会偏心。”
铁军笑笑,笑容里有几分无奈。
“那他的女儿呢?南大龙的女儿呢?”
南樯的声音开始变得不受控制的尖锐起来。
铁军低下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那会儿听我妈说,你爸爸到处借钱,说你需要两百万救命钱。蒋仁给我开的价,刚好是除掉一个人就得两百万。”
他遥遥望着山下,走到这里前方已经没有什么公路了,都是一些砂石泥土的羊肠小道。于是他长腿一迈,跨了上去。
“所以我跟着南大龙的女儿到了国外,把她推下海,然后换了这两百万。喏,就是你刚才在存折上看到的。
“铁军缓缓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
“连同这几年我自己攒下的钱,一共两百六十万,我想着给你做手术肯定够了,也许还能用点进口药。”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一切,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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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相是这样。
南樯怔怔望着铁军,眼泪开始控制不住的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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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哭了?不要哭,小芳,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