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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队的战士们鸦雀无声。
有一些战士脸红了,扭过头去,还有一些小战士犹自懵懂。自然,还有个别,浮想联翩。
罗鸿飞恨声道:“违反纪律,调戏妇女、收受财物,好的很!人家送你们美貌妇女、金银财宝,你们就收下。还把纪律当回事吗?”
似乎那被五花大绑的人里面,有几个同样穿着义军服饰,却衣着光鲜的,嘀咕了什么。似乎不服气,一个高喊起来:
“你们说不许我们去劫掠,打土豪的钱,也都上缴义军。我们也都照样做了。这次又不是我们抢的,也不是我们打土豪得的,是人家自愿把女儿嫁给我们,附带嫁妆。罗鸿飞,你凭什么把我们捆了!”
“嫁女儿?哪户人家,在青楼嫁女?”
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就流里流气地喊:“那是你见识短浅!不信你去查呀,那可是个黄花闺女。在哪里嫁,你一个放脚的老姑婆,管得着吗?”
人群中传来一些微妙的笑声。
罗鸿飞一眼扫去,那些地方没声息了。她把刀举在手里,低头再看那个被捆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分辨的人,放缓声音:“小戚,你,为什么也在那里。你,有解释吗?”
小戚低下头不语。
“当年我等活不下去,揭竿而起,跟着大哥哥约法三章。从此入我道者,同行同止,兄弟姊妹,无有别差,为天下苦人儿拼了这条命。你看看自己身上现在穿的衣裳,脸上的脂粉印。难道,当年的誓言,死去的兄弟姊妹们,你都忘了吗?”
那个“小戚”一直低着头,这时候,才忽然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包,是一张年轻的,只有二十岁左右的脸:
“我没有话说。大姐姐,请你按军规处置我。”
那个脸上带疤痕的,见此不妙,慌忙上前:“大姐姐!小戚他只是一时糊涂......”
“陶大哥,你不要讲了。”出声阻止他的,是小戚:“我认错,认罚。”
“喂,戚兄弟,你认什么罚,你没错!不就是穿几件鲜亮衣裳,喝几杯小酒,摸几下小手吗?至于吗?”那几个同样被捆的叫起来。
罗鸿飞扫他们一眼,杀气腾腾地眼神相当可怖。那几个老练的,想起这个罗刹女过去杀人的行径,赶紧停住嘴。
她便环视一周,冷冷地:“违反纪律,调戏妇女、私下收受财物。当革除职务,领军棍一百,关押一个月。兄弟姊妹,可有疑虑?”
一百军棍打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喂!”那个油头粉面的害怕了,“我爹可是张修文!当年你们义军缺衣少粮的时候,要不是我家举家投奔......你们哪里有今天!这一百棍子我可受不住......”
“闭嘴吧你!”小祝早按捺不住,这下,一把上前,把一团破布赛他嘴里,扯着公鸭嗓,就要踹他:“呸,什么德行!”
“小祝,你先退下。你作为行刑官,不要私自动手。”罗鸿飞又扫了一遍四周:“我们兄弟姊妹,一向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异议者,出列。”
小祝率先说:“大姐姐,我没有异议。”
“其他人呢?”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脸上有刀疤的“陶大哥”,说:“大姐姐,这惩罚也太重了,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他们犯事的经过。”
“可以。我接到通报,我军将士,有人私下被请到了花街柳巷。我带人进去的时候,他们几个,手里搂着几个美貌女子,手里拿着什么卖身契,桌子上放着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正与嘉兴绅士,推为心腹兄弟,嘉兴绅士中,为首的,正是罗家人。”
说完,她回头示意。一个战士拿着一叠纸上来,姓陶的认识几个字,一眼就看到,这些房契、卖身契,收据,都是最近签的,上面写的正是几个同袍的名字。他倒吸一口冷气,当即便说:“小戚他们忒糊涂了!我没有异议。”
罗鸿飞又示意身后的几个文士,把这叠契约传阅过去。战士们围在军中几个粗通文墨的人身边,听他们念了,无一不为这些财富的数额感到震惊。
江浙一代,狡黠的田主,控告佃农抗租,买通胥吏,逮捕佃农入狱,以至岁末,为“欠租”而被捕入狱的农民,以一个县来计算,上百过千的,实在平常。
义军攻下嘉兴府后,把嘉兴府满满的监狱,放出来犯人一统计,倒有大半是因为“欠租不交”进去的。
可是这些农民欠了多少呢?哪怕是欠了一石,也无非半两银子。
现在,这些零零散散的纸加在一起,这些和嘉兴绅士喝酒的,每个人都赚了上百两不止。
出身贫苦的战士们哪里见过这样大额度的钱款,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求情的二话了。
个别激愤的,甚至觉得,这革除职务,领受一百军棍,轻了 。
几个文士倒是袖手一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来眼去。
等到军帐里,罗鸿飞便问他们:“几位参谋,有甚么要讲?”
为首的文士姓姜,叫做姜洪,原是举人出身,因生性疏狂落拓,辞官归乡。后来家乡哀鸿遍野,义军打到,他先是奋力抵抗,见义军秋毫无犯乡民,他钦佩义军,又因实在无力抵抗,便举家归顺。
他对罗鸿飞说:“将军高义,人人佩服,我没有二话。只是那张家,一向归顺我军,忠心耿耿,这......张副将体弱,又是张公独子。将军,你看......”
罗鸿飞深深望他们一眼,绕过了这个话题:“你们还有别的话吗?”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文士们便一笑,只说无二话。
等他们都出去了,罗鸿飞坐在那,头疼欲裂地揉着眉头。袁渡正好进来,看见她的神色,便问:“怎么,还在为这件事伤神?我刚刚来的时候才听到。违反了纪律,按规矩处置就是了。”
“我不是为这个。”罗鸿飞摇摇头,又问她:“你之前在县衙里,要对我说什么?”
袁渡回头看了一眼文士们离去的方向,见营帐附近无人,低声道:“我要说甚么,你心里都清楚。”
罗鸿飞的确很清楚。
自从义军举旗以来,从原来势单力薄的一支队伍,发展到现在和王朝半壁对峙的大军。不可能还是原来那些最初的兄弟姊妹。
当初,寿先生一直反对重要那些在义军造反的过程中,举家合族来投的地方乡绅。
但是没奈何,尽管爱惜兄弟姊妹,但是开始王朝势大,作战勇猛的兄弟姊妹们,活下来的太少。何况,又缺衣少食。
当初的队伍里,能活下来的,现在都领兵一方了。
义军中死人太快,识文断字的,能管理队伍的,太少了。尽管寿先生尽力地培养他们义军的底层士兵、军官识字,期望能有一些合用的。但......义军发展过快,实在是不够用。
打仗,人最重要,所以,慢慢地,义军里,不但收编了大量的投降的王朝士兵,而且义军的军官、将领里,也渐渐地有了大批的王朝旧文人、出身地主绅士之家的将领。
这些人,不但补充了义军的中上层,而且提供了大量的物资。所以很多决策上,就难免得顾虑这些出身当地土豪士绅之家的将领文士的利益。
义军最合用的一些手段,如杀劣绅土豪,分田地。如审判罪大恶极者,以激烈民心。都渐渐地,不能用了。
因为那些将领、文士,不是故意消极怠工,就是故意把杀劣绅土豪分田地,变成没收农民的所有土地。导致民怨四起,军心动摇。
甚至,义军不得不把一些女将,调离重要的位置。免得这些人集体罢工,说“不与牝鸡同伍”。
所有,罗鸿飞此次领兵南下,选将点兵的时候,特意尽量避开那些将领。但是,整理文书档案,决策一些内政,却还是逃不过这些人。
她不过,是按照军规,处置一个搞刺杀的书生。下边的这些文士就镇日嘀嘀咕咕,说她滥杀读书人。
罗家的这桩杀人案,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初预定如何处理这桩案子的时候,除了最近和义军联盟的南边的工商之人外,这个最终判处的决定,几乎遭到了所有的参谋、出身士绅之家的将领的反对。
袁渡道:“二妹,虽然没奈何,你不得不重用白泉先生他们。但李白泉、周丹等人,也各有私心,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工厂能够顺利进嘉兴,招工不遭到宗族的太大阻挠。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至少,现在,很多事上,他们和我们是一路的。”她打断了袁渡,淡淡道:“他们有意打破纲常,昭示天下人,人人都是生灵,子女不是父母的私财,个人,不是宗族的囚徒。我也有意。那么,能用,就先用着。
她站起来,背着手,看着帐外正在行刑:“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怕明天罗业成的处刑时候,有人来捣乱?”
“我不怕。要来就来。来了就连锅端。杀人者,是一定要死的。”
“那么,你担心什么?”
罗鸿飞没有回答。
她凝视着不远处被打军棍的几个人,身上穿的鲜亮衣服,地上散落的房契、田契。凝视着周围观刑的战士看着地上被雨打湿的房契、田契,而流露出的微微的羡慕。
雨还在蒙蒙地下。天一片阴郁。
连绵的阴雨。帐篷外面的潮湿肮脏的苔藓,已经往帐篷里面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