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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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林主任忧心忡忡。

通常情况下,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调整后,就会把办公室主任换掉,因为当领导的大多不愿意使用前任的心腹。

王加林对此却没有丝毫的担心。一来他与赵国栋走得并不是很近,甚至闹别扭的时候居多;二来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知识水平比较自信——在孝北县支行还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当办公室主任的人。

果不其然。严锋清走马上任之后,不仅没有调整王加林的工作岗位,反而把他从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提拔为主任。拿掉了副主任后面的括号,扶正了。

在任前谈话时,严锋清还透露,提拔王加林是支行党支部会议上唯一获得全票通过的议案。行领导们意见高度一致,都认为王加林应该升职。这也是对加林主任工作成绩和工作能力的充分肯定。

其他中层干部总体保持稳定,调整的不多。只要动了的,一般都是提拔。——怀柔政策倾向比较明显。

变化比较大的,是把储蓄股改成了存款股。存款股既负责储蓄存款,也负责对公存款,两项存款一起抓。信贷股专门负责资产业务,简单地讲,就是贷款的发放和回收,以及贷款利息的收取工作。存款股长张文东,副股长钟秀娟;信贷股长罗新初,副股长田桂平。

会计股长还是刘艺珍。出纳股长由钱仲元的老婆宁文莉担任,她以前负责的中心储蓄所则交给了罗新初的老婆邱凤霞。

办公室副主任余丰新没有变,另外增加了一名副主任黄强。黄强实际上是科技人员,主要负责全行的计算机推广应用工作,比方,把前台业务由手工操作改为电脑终端操作,实现微机联网等。由于市分行不同意支行设立科技股,只有给他安排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

人事股长陈清平兼任监察室主任,吴涛被提拔为人事股副股长。夏雨也得到了提拔,而且身兼两职:银行卡业务部经理和房地产信贷部经理。保卫股长还是叶卫国。

支行虽说有十一个营业网点,但多数都是储蓄所,只能办理个人储蓄业务。能够同时办理对公业务和对私业务的,只有支行营业室和城东分理处。这两个机构的主要负责人也属中层干部,分别是支行营业室主任汪刚毅和城东分理处主任姚丽琴。

我们在这里让A银行孝北县支行中层干部悉数登场,全当是支行新的领导班子成立后的沙场大点兵吧!

对行领导分工也进行了调整:代理行长严锋清主持全面工作,分管信贷股、银行卡和房地产;党支部书记赵国栋主持党建工作,分管监察室;副行长孙建伟分管会计股和出纳股;副行长李金林分管办公室和保卫股;副行长林辉分管存款股和人事股。

干部调整到位,领导分工完毕,严锋清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四处“拜码头”。首先是到中共孝北县委、县政府、县人行“报到”,然后开始拜访县直各部门和重点企事业单位,接下来还走访了B银行、C银行、D银行、农村信用社、邮政储蓄、保险公司等金融同业。

每次出行,严锋清都会让相关股室的负责人陪同。办公室主任王加林则全程参与。

第一次去县委、县政府大院拜访的路上,严锋清向王加林索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王加林红着脸回答,家里还没有装电话。

严锋清听后非常吃惊。支行办公室主任家里竟然没有电话!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有些疑惑地问:“平时行领导找你,怎么联系呢?”

王加林马上回答:“我有BP机,您有事可以Call我。”

“Call你?你还是得找地方回电话呀。多麻烦啊,还耽误时间。”严锋清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吩咐道,“赶紧把家里的电话装了!现在装一部电话也不是很贵,初装费也就两千块钱。找熟人还可以便宜一点儿。我北京的大姨子家里装电话,初装费就花了五千块钱呢。”

王加林唯唯诺诺。

其实他早就想在家里装电话了,因为老婆方红梅阻拦,一直没有装成。现在既然严行长发了指示,他就可以借此东风,以此为理由,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没出一个星期,这事就搞定了。电话装好那天,一家人兴奋得什么似的。加林试拨了叶卫国家里,红梅试拨了她弟方敬文家里,王彤也试拨了她一个同学家里。结果,三个人的电话都接通了。他们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告诉对方,自己家里装电话了,电话号码是多少,画蛇添足地提醒别人,以后有事情打电话联系……

不过,最初几天往他们家里打电话比较多的,还是支行行长严锋清。他特别喜欢通过电话布置工作,而且经常在晚上安排第二天的一些事情。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也时不时打电话来,拉上王加林一起外出。

这样的工作方式和办事风格,与前任行长赵国栋大相径庭。

赵国栋喜静不喜动。不是县委、县政府、县人行通知开会,或者必须去市分行办什么事情,或者关系特别铁的朋友盛情邀请,他总是从早到晚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去找任何人。

严锋清却是个陀螺屁股,在行长室的真皮沙发座椅上坐不住,老是想着往外面跑,去其他单位转一转,找老朋友聚一聚。

新班子新气象,新领导新搞法。加林主任只能努力去适应。

陪有头有面的支行行长东奔西走,自然少不了应酬。有时是他们做东,有时是别人请他们,但酒是非喝不可的,而且喝起来就没有节制。

王加林酒量还可以。通常情况下,喝半斤白酒没多大问题,拼起来了,也挑战过一瓶。他并不排斥喝酒,相反,对这杯中之物还情有独钟。每天中午饭和晚饭时,都有喝两杯的习惯。即使是在孝天城过单身生活时,晚上他也要自己动手做菜,喝点儿白酒。

与别人谈起自己的这一嗜好时,有的人难以理解:一个人喝什么酒?有毛病啊!而王加林却感觉喝酒其乐无穷,正如抽烟的人一样,他已经上瘾了,餐桌上没有酒,就觉得差点儿什么。

这一习惯和嗜好的养成,还要归功于牌坊中学。

王加林到牌坊中学工作那年十八岁。报到那天,他和老师们一起到学校食堂吃午饭。教导主任宁均富不知从哪儿搞来两瓶“小黄鹤楼”,说是要为加林老师接风洗尘。

于是,大家把各自打的菜都聚到了一起。放下饭碗,端起关聋子送来的几个玻璃杯,围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周围,或站或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了。

矛头自然都是指向新人王加林的。老师们一个接一个地给加林老师敬酒。

初来乍到,出于礼节,王加林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盛情。谁把杯子伸过来,他就端起杯子和谁碰,来者不拒。

没一会儿,一个酒瓶就见了底儿。

体育老师程彩清见王加林没什么反应,从食堂里拿来两个花瓷碗,将第二瓶酒平均分配,说是要与王加林“二一添作五”。

这可真把王加林给难住了。他估计自己喝下这半斤酒,必醉无疑,便执意推辞。

程彩清不依不饶,说加林老师不够意思,不给他面子。

在场的其他老师也跟着起哄,不肯放过王加林。学校会计邹贵州说“宁可醉人,不能却情”,如果哪个不喝,就从乒乓球台子底下爬过去。

万般无奈,王加林只有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他赴汤蹈火般地端起花瓷碗,一饮而尽。

大伙连声叫好,有的鼓掌,有的翘起大拇指,说加林老师海量。

程彩清老师蔫了——他原指望自己的气势能够镇住王加林,或者认为王加林喝完就会醉倒的,没想到王加林“干碗”后,安然无恙。他于是向加林老师道歉,说自己确实没有能力喝下另一个碗里的酒。他掏出香烟,散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甘愿受罚。最后,他真的趴下身子,如猪狗一般,从乒乓球台子的这一边钻到了那一边……

消息不胫而走。

王加林如凯旋的英雄一般受到大家的尊重。酒,拉近了他与新同事之间的距离,并使他很快融入了这所陌生的农村中学。

很快,他就发现牌坊中学与酒有着不解之缘。几乎每一个教师都喜欢喝酒,对酒有着特殊的嗜好。徜徉于校园里面,天天都可以闻到诱人的酒香。大家自己掏钱,轮流做东,互相请客。为的就是喝酒时的热闹气氛,寻求一个交流感情的机会。老师们用酒来驱赶寂寞,排遣烦忧;用酒来庆祝成功,分享快乐……

酒,是劣质酒;菜,是家常菜。而且,大家多半是围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周围,或者蹲在地上聚餐,与当时盛行的公款吃喝相比,的确显得有些寒碜,可大家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痛快淋漓。

王加林与方红梅结婚之后,成了校园里唯一的住户。由于他们夫妻比较好客,家里又有桌子有凳子,酒友们便视他们家为“校园酒家”,三天两头提着酒瓶子往他们家里凑。

每逢这样的日子,方红梅总是另外加几个菜,比方油炸花生米、兰花豆、咸鸭蛋、臭豆腐、泡菜、榨菜等。虽无鸡鸭鱼肉,红梅老师还是尽心尽力了。同事们也领她的情,酒喝到兴头上,还喊她来碰两盅。

日久天长,方红梅也受到了这杯中之物的熏陶,不再沾酒就伸舌头叫辣了。

酒醉心明,酒后吐真言。酒喝得将醉未醉的时候,脑子最清醒,胆子也最大。平日不敢说的话,这时敢说;平日不敢做的事,这时敢做。隐藏在内心的秘密,埋藏于心底的苦闷,此时能够一古脑儿地倾诉出来。不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说话不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遮遮掩掩。有意见就提,不必害怕别人打击报复,给小鞋你穿;有困难就说,用不着担心丢面子、掉底子。大家把有矛盾的老师请到一起,几杯酒水下肚,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说,便化干戈为玉帛,了结了多年的积怨。大家在酒席上为家里发生天灾人祸的教师募捐凑份子,为没有谈恋爱的教师牵线搭桥找对象,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教师拿主意,为走途无路、寻死觅活的教师出谋划策想办法……

俗话说“酒席上无大小”。只要端起了酒杯,就没有年龄长幼之分,没有职务高低之别。在喝酒的问题上,任何人都不得搞特殊化。只要坐到一起,年过半百、满头银发也好,不足弱冠、乳臭未干也罢,校长主任也好,普通教师门卫炊事员也罢,酒瓶子面前一律平等!有酒量,就潇洒地喝,尽情地闹;喝不得,就投降告饶,接受惩罚,退出席位。这样的环境和氛围,该是多么自由、多么公平、多么快活啊!王加林那狭窄的“校园酒家”,因为经常有人喝醉,被老师们戏称为“半斤莫进屋”。意思是说,没有半斤以上的酒量,就别进去了。否则,就有可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不过,大家还是隔三差五地去他们家,潇洒走一回,来个一醉方休。

搬家到花园镇之后,特别是住上银行分配的单元房之后,加林和红梅过上了平静如水、按部就班、忙忙碌碌的市民生活,但他们总忘不了牌坊中学的“校园酒家”,忘不了那些热情豪爽、忠厚本分、坦诚直率、义肝狭胆、助人为乐的老师们,忘不了那些劣质酒和家常菜,并且延续了饭前喝两杯的习惯。

不过,在家里小酌与在场面上应酬又有着本质区别。在自己家里,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可以不喝,喝多喝少,完全可以自己掌握。场面上应酬,则没有这种自由。想喝时,也许不能喝;不想喝时,又不得不喝;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还非得往死里喝不可。

身为办公室主任,一旦坐上酒席,除了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以外,还得充当领导的保镖,为领导挡驾,帮领导代酒。所以,尽管王加林酒量不赖,还是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东倒西歪,说话伸不直舌头。回到家里,往往是既不洗澡,也不脱衣服,倒在床上就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这天晚上,方红梅带着女儿彤彤从外面散完步回来,进门就闻到满屋子弥漫着刺鼻的酒气,估计“醉鬼”已经回家。走到卧房门口一看,果然见王加林躺在床上,衣服鞋子都没脱,鼾声如雷,听上去还极有节奏。

她的眉间很快就拧起了一个疙瘩。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是这样。

狗日的王加林完全把自己的家当成了旅店。每天一大早出去,晚上睡觉才回来,偶尔中午回家睡个午觉,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典型的外勤家懒!除了听严锋清的话,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以外,好多该做的事情都拖着没办。

元旦前从武汉面授回来,加林谈起住宾馆时的感受时,认为睡席梦思还是比硬板床舒服,说有空调与没空调完全是两个世界。激动得什么似的表示,马上要买席梦思,马上要装空调,让自己家里也变得冬暖夏凉。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他“马上”要办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落实。洗衣机“罢工”快两个月了,他一直不找人来修理,说想换个全自动的,至今连影儿都没有。王彤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初中招生考试,他对孩子的学习完全不闻不问,更别说辅导检查作业。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王彤的十岁生日庆典。只剩十几天时间了,可以餐馆还没有订,请帖也没有送,甚至连请哪些人都没有确定下来。

一天到黑只知道在外面冲,如同严锋清养的一条狗!以前周末休息时,还抽空去银行办公室里学五笔字型打字,或者写篇把文章,现在周六周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上午睡,下午睡,晚上还是睡,不晓得哪儿来的那么多瞌睡!春节期间输那么多钱,看不出有丝毫的内疚和懊悔,就像没事人一样,居然能够睡得那么踏实。还有,狗日的架子似乎也越来越大了,优越感越来越强了,味也越来越足了。在家里俨然一个太上皇,在外面与人打交道,也不如以往客气,开始颐指气使了,动不动就责备这个,训斥那个。好像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里,你王加林就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其实,你与罗新初、陈清平、张文东他们有什么区别?你是股长,别人还不是股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起这些,红梅老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走到床边,抓起王加林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起来,强迫他去洗个澡。但无论她如何用力,“醉鬼”都没有任何反应。她于是扳着加林的肩膀让他坐起来,准备搀扶着他去卫生间。

坐起身的王加林仍然耷拉着脑袋,接连打了几个酒嗝,突然俯下身趴在床沿,似乎要呕吐的样子。

方红梅赶紧喊女儿拿垃圾篓过来。正在隔壁房间看书的王彤听到妈妈的喊声,扔下书就往客厅跑,拎起茶几旁边儿的垃圾篓,跑到她爸妈的房间。

已经晚了。

酒味、馊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污秽之物通过王加林的喉管,从他嘴里喷射而出,搞得地上、床上和方红梅的身上到处都是。

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方红梅也开始作呕。她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跑过去把房间的窗户打开,接着又穿过客厅,到餐厅里把朝北的窗户全部打开。然后,面向窗外大口地喘气。

她满眼是泪。愤怒、委屈、失望和伤心混杂在一起,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等王加林吐得差不多了,红梅老师叫女儿回到她自己的小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房门,同时关上与客厅相连的房门,嘱咐王彤不要出来,继续看书或者写作业。

接下来,就该方红梅收拾残局了。

先用扫把和灰撮把地面上的呕吐物搬运到卫生间,倒入蹲坑,用水冲走。再用拖把把地面简单地拖一遍。然后,打半塑料桶热水,扔两条毛巾在里面,提到房间,开始清理床上和王加林身上的污秽之物。

床单、被套、枕套、枕巾和加林身上的外衣都该换了,必须创造出一个晚上勉强能够睡觉的环境。至于这些脏衣物的清洗,只有等到第二天了。

方红梅对于这一整套流程都比较熟悉。近两三个月以来,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打扫这样的战场、收拾类似的残局了。

太过分了!特别是每次帮助王加林剥衣服、脱鞋子、脱袜子,给他擦身子和洗脚的时候,方红梅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伤心和委屈得要命。

银行办公室主任都是这么当的么?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