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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骑自行车,他们是能够避开这条糟糕的公路的。他们可以沿着京广铁路线走,走到陆家山车站,再沿着瀤河走河堤。虽然路比较狭窄,但绝对没有灰尘。沿路还能欣赏江汉平原上的田园风光。
在白沙铺下车后,红梅老师率先向王加林发难:“你一个大男人,吃点儿亏又怎么的?骑自行车能把你累死么?冤枉花那么多钱不说,还搞得我们满身是灰,像叫花子!”
加林说,不是他怕吃亏,确实因为拉肚子后没有劲。
“你没有劲,我可以换着骑呀!就算是推着车子走,也比坐这种破车舒服。票价比平时还贵一倍!”
“你这人还讲不讲理呀?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况且买车票都是我掏的钱!”加林满脸通红地斥责道。
他不再是牌坊中学的“王老师”了,说话的底气比以前要足得多。
“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你的钱不是我的钱?”红梅老师质问道,“明天还得从白沙铺坐车到孝天城,从孝天城转车到方湾镇!”
听到这里,加林主任明白了,老婆主要还是心疼钱。
几块钱的车票钱她那么在意,对敬文的两万元贷款,她怎么表现得那么洒脱?一涉及到那笔恼人的贷款,争吵又骤然升级……
“你们别吵了!能不能消停一下啊!”早已心烦意乱的王彤同学愤怒地喊叫,语气饱含悲怆,几乎是在哀求她的父母。
加林和红梅这才停止他们的口水之战。
他们的目的地——白大货和桂英的家也近在咫尺了。
前几年,大货和桂英先后把他们的儿子伟伟和女儿丽丽送到牌坊中学读初中,指望外甥和外甥媳妇帮忙带一带,能够考上中专或者重点高中,所以他们对加林和红梅特别热情。后来,伟伟和丽丽双双中考落选,连普通高中都没有考上,他们对外甥和外甥媳妇的态度也就明显降了温。
春节相见,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说几句客套话,一起吃吃饭、打打牌、聊聊天。留宿一夜之后,加林和红梅就带着女儿彤彤乘车前往方湾镇。
汽车上拥挤不堪,而且票价同样飞涨,埋怨和争吵自然又是少不了的。好在一路平安,他们总算在吃晚饭之前赶到了方湾镇。
红梅她爸她妈,腊梅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黑皮,敬文、李华和他们的儿子亮亮,敬武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秋秋,“方氏宗族”祖孙三代的十几口人都在。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晚饭,就聚在堂屋里天南海北地聊天。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当然是各家各户的小宝贝。加林红梅说彤彤。敬文李华说亮亮。腊梅夫妇说黑皮。敬武夫妇说秋秋。
儿孙满堂的两位老人喜笑颜开,激动得满脸通红,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抱抱内孙,一会儿逗逗外孙,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疼爱之情。
正在大家其乐融融地家长里短说个不停的时候,邻居家的老太太上门来了。
老太太说,他们家几位客人想打麻将,人没凑齐,三差一,想请红梅的女婿加林姑爷去搭个班子。
红梅她爸妈马上表示同意,叫加林去玩一玩。
方红梅却说加林不会打麻将,一个劲地推辞。她还不停地对着老公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去,甚至鼓起腮帮子,对他提出警告。
意思是说,你不要去啊,去我跟你没完!
要是平时,即使老婆不暗示,王加林也会婉言谢绝,但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晚上多喝了几杯酒,他不想在老婆娘家人面前示弱,给别人留下一个他在家里没有地位的印象。另外,向袁萍借钱的事,他一直没有向老婆坦白,心里正在为偿还这三百元钱的赌债而发愁。
邻居老太太请他去打麻将,恰好为他提供了一次赶本的机会。
如果这次能够赢三百元钱,我就不声不响地把欠债还了。加林同志想到这里,对红梅的横眉怒目视而不见。
他答应了邻居老太太的盛情邀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威风凛凛地出了门。
见加林出去打麻将,大家也没有了继续谈天说地的兴致。
腊梅一家三口率先告辞,准备回方湾镇工商所的家里。敬武一家三口紧随其后,回街上他们的小洋楼。红梅招呼女儿王彤刷牙洗脸。敬文、李华和亮亮共一个脚盆洗脚,他们都准备和两位老人一起,在破旧的老宅里睡觉休息。
扬眉吐气的王加林随邻居老太太到了她的家里。
坐到麻将桌上之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因为麻友们提出的价码太高,每来一局,最低是十块钱的输赢。
加林说,打牌就是娱乐,不是赌输赢,没有必要来得那么大。
另三个人都讲,玩小了,就没什么意思。
加林真想打退堂鼓,可又觉得临阵脱逃丢人,便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想到口袋里有八百多元钱,他认为坚持到晚上十二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大家已经约定,到晚上转钟时散场。
洗牌时,加林心里怦怦乱跳,手也不住地颤抖,有点浑身发冷的感觉。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不用紧张。打麻将主要靠运气,三分手艺七分火,只要自己火好,不一定会输。再说,输了,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么?安得上象赴刑场一样么?别没出息,让别人笑话。
自己给自己一打气,他真的平静下来了,牌也打得比较顺手。
搓完第一圈儿,四局牌加林赢了三局。逢到他做庄时,又连坐几庄。接下来,加林也是赢多输少,总有收益。
其他三个人输,加林一个人赢。“三灌一”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晚上十二点。但别人还在一如既往地洗牌、起牌、出牌,丝毫也没有散场的意思。
加林因为赢了钱,也不好意思提出散场,怕扫了大家的兴,同时担心别人说他赢了钱就想走,只得继续陪着搓。
又搓了个把小时,加林的火依然很好,心里想什么牌,就能来什么牌。
已经有人因为没钱开始欠账了,加林也不在意。但倒霉的是,他的小腹突然胀痛起来,想大便。
因为有女士在场,又羞于启齿,他不停地挪动臀部,以缓解紧急状态。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加林提出暂时休战。他抱歉地说:“方便方便,马上就来。”
于是,加林去了屋子外面的厕所,其他人都耐心地等着。
从厕所回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加林完全不知道赢牌是怎么一回事。
没一会儿功夫,他之前赢的钱全部吐出去了,身上带的八百多块钱也输光了,还欠着别人一百多元钱。
加林懊恼至极,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该上那趟厕所的。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外面传来狗的狂吠。
“不会是派出所的吧?”钱赢得最多的一位女士说。
大家赶紧收钱收麻将,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望风。
原来是几个赶集卖菜的农民。
加林坐在牌桌上一直没有动。身上已经没钱了,就此散场,他又有点儿不甘心。
八百元钱,相当于一个半月的工资,就那么成了别人的么?
他想赶本,可手上又没有本钱。
无奈,他只有硬着头皮回到老丈人家里,喊醒熟睡中的丈母娘,借了五百元钱。
卷土重来。
他首先还清了一百多元钱的欠账,手头只剩下三百多元钱了。没搓几圈,这三百多元钱又输得干干净净。
散场时,因为还有欠账,大家说加林不利索,玩得不潇洒,是蹩脚……
王加林羞愧不已。
打麻将就跟打仗一样,胜者为王败者寇。既然参与了这场战斗,又打不过别人,你只能忍受别人的羞辱。
一晚上输了一千三百多元钱,加林反而表现得特别平静。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他为自己拥有如此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感到吃惊。
第二天,腰酸背痛、头重脚轻的加林被方红梅骂得狗血喷头。
红梅她爸她妈因为撺掇过加林,让女婿输了这么多钱,心里甚觉过意不去。
两位老人听着红梅的唠叨和责备,一言不发,大气都不敢出。
红梅她爸坚定不移地认为,邻居老太太的几个客人不地道,肯定做了什么手脚,或者是在加林上厕所时,彼此对了口风的。
敬文和李华一个劲地埋怨姐夫老实。说他牌场经验不足,整个晚上至少犯了三个错误。其一,说好十二点钟散场,十二点一到,就应该起身走人。既然不好意思赢别人的钱,又何必要上场抹牌呢?你不在乎赢别人的,别人却要赢你的。上场四把刀,怎么能管那么多?其二,上了厕所之后,就应该借机打道回府。再回去搓,不是明摆着送肉上砧板?即使别人没有抬轿子,“火”也是一阵一阵的,哪能保证你整个晚上“火”都好?其三,八百多元钱输完了就算了,还赶什么本?你的水平本来就比别人差一大截,后来“火”又不怎么样,还欠那么多的账,哪里赶得回来?最后那五百元钱丢得冤枉……
加林在众人的七嘴八舌面前,没有说一句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于他来说,输钱的打击并不是最大的。他总感觉自己昨天晚上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既输了钱,又丢了面子。
堂堂的A银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主任,竟然被几个农民所鄙视!
论社会地位,论知识水平,自己哪一方面不比他们强?本可以做一个受人尊重和敬佩的人,为什么要和他们这些赌徒搅和在一起,去玩这种无聊至极的游戏?
自己搓麻将本来是为了消磨时间,并非以赢钱为目的,可昨天晚上不是已经完全改变了性质?能够说一千多块钱的输赢不算赌博么?
罪与非罪之间,往往只隔着那么一小步。一念之差,很可能使自己误入歧途。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被公安局抓了呢?
简直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一种结果。
加林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很糊涂,也很无知。娱乐和消遣,怎么能够拿自己的前途和名誉、拿自己的家庭幸福和快乐作为赌注呢?
加林身上一文不名。红梅拿出五百元钱还给她妈之后,也所剩无几了。两人只得以王彤要回家写寒假作业为借口,临时改变在方湾镇多玩几天的计划,提前返回孝北县城了。
回家的路上,也不怎么顺利。
本来商量好吃完早饭从方湾镇出发,坐长途汽车到孝天城,然后乘下午三点半的火车到花园镇。但加林携妻带女赶到孝天火车站时,却见售票厅里贴着一张醒目的公告:三点半那趟列车临时取消。
无奈,只能改坐长途汽车了。
一家三口又从火车站乘一路公交车到孝天汽车站。
买票进站都比较顺利。
汽车发动之后,王加林想,总算能够平安到家了。可事情偏偏那么巧,长途汽车走了一半的路程,突然抛锚了。
修车花了近两个小时。
他们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深夜十点半钟。
真是祸不单行啊!倒霉透顶了。
人们常说,春节过得不好,一年都不顺。如果真是这样,加林主任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样的烦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