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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恩科赶考路,也是父子同乘马车。
寅时二刻,夜色如墨。
周家父子出门晚了些,被堵在子门街口,马车以龟速前进。
所有人都急、都烦躁、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考场。
马车宽敞豪华,周明杰频频掀帘子,张望拥堵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小巷,憋闷焦虑,浑身都不痛快,毫无亲近父亲的意思。
周仁霖端坐,他特意送长子赴考,有心想拉近父子关系,却因着尊严威信而隐忍沉默。
气氛尴尬又怪异,凝滞僵硬。
“你们就不能快点儿吗?这都什么时辰了?若耽误入场我唯你们是问!”周明杰忍无可忍,怒斥车夫。
“大公子息怒,息怒啊。”
“小的们也想快,可您看,前面堵了有几百辆马车,跟糖葫芦串似的,想绕都绕不出去。”两个车夫叫苦不迭,不停告罪,急得满头汗。
“唉!”周明杰重重摔帘子,一屁股坐下,心急如焚。
他最近诸事不顺:被皇子表哥弃用、被外祖父失望训斥、被父母日夜追问缘由……并且,容姨娘母子死后,才过了几年太平清静日子,父亲就再次纳妾!苏姨娘远比不上容姨娘,容姨娘好歹家世清白,知书识礼;苏姨娘竟是风尘妓/女,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恶心肮脏!
“杰儿,莫动气,一多半的考生都被堵着,不止我们。时辰还早,定能及时赶到考场的。”周仁霖温和宽慰,他终于找到合适机会开口。
满腹怨气的周明杰却脱口而出:“若非您在苏氏那儿耽搁半天,我早出门了,至于被堵在街口?!”
“我——”周仁霖结结实实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歉意软声解释:“苏氏身体不适,念及子嗣,我才去看了一眼。”
周明杰闻言更是怒不可遏,质问:“您真要因为苏姨娘赶走我母亲吗?”
“此话怎讲?分明是你娘一言不合就带孩子回娘家!”周仁霖想起就来气,脸拉得老长,无奈道:“杰儿,你说哪次是爹的意思?难道不都是你娘赌气回平南侯府?她不可理喻——”
“这次究竟是谁的错?”周明杰毫不客气地打断,当然站自己母亲妹妹,他低声怒问:“您竟然因为婢妾掌掴筱彤!传出去妹妹怎么做人?她正相看婆家,若影响了亲事,苏盈盈有几条命赔?”
“慎言!”周仁霖有些控制不住了,勉强忍耐,压低声音提醒:“她虽是妾,但也是你的长辈,腹中有为父的子嗣,你怎能直呼其名?你的礼仪教养呢?”
“呵。”周明杰冷笑,傲然昂首:“我就算再如何有礼仪教养,也断不能敬一个风尘女子为长辈!她手段高明,将您牢牢把控在掌中、将我娘排挤回外祖家,这究竟算什么?!”
“明摆着的,这次也是你娘自己赌气跑回娘家,与苏氏何干?”周仁霖苦口婆心,极渴望得到子女的谅解,他苦闷倾诉:“结发二十余载,你娘隔三岔五便使性子闹别扭,动不动就回娘家,次次逼得我去平南侯府认错道歉,她才肯罢休,一次两次就算了,十次八次、百八十次,她没完没了了!”
“论理说,长辈的事不该我插手开口,但苏盈盈委实狂妄!放眼京中,有哪家小妾敢天天闹事、不敬主母、痴缠家主?是,我娘脾气直爽,但苏盈盈什么出身?我娘什么出身?您如果糊涂到拿青楼陪酒卖笑的下作丑态要求母亲,那我完全无话可说!周家已不是我们的家,是你和苏盈盈以及未出生庶弟庶妹的,恕不奉陪!”痛快发泄积攒的满腔愤懑后,周明杰抓起应考包袱,用力摔帘子,跳下马车,步行前往考场。
“你——”
“杰儿?杰儿?”周仁霖虽被激得勃然大怒,可毕竟是父亲,忙追出去喝令:“杰儿回来!唉!”周仁霖抬脚怒踹旁边几个跟车小厮,呵斥:“你们瞎眼了?赶紧追去啊,务必保护好大公子,将他稳妥送进考场!”
几个小厮连连点头,忙不迭大呼小叫追上去,簇拥周明杰走远,消失在人潮中。
周仁霖颓丧萎顿,跌坐软椅,瞬间苍老十岁:
唉,连最懂事上进的明杰也不理解我、也不管不顾偏帮杨若芳!
我辛劳拼搏半生,自瑾娘去世后,再没有知心人了。盈盈虽是泸川花魁,却卖艺不卖身,且温柔贤惠,略通文墨,除了出身,哪一点不比杨若芳那母老虎强?不过,她们都比不上瑾娘。
瑾娘啊,瑾娘……
不知枯坐多久,外头慢慢寂静、又渐渐熙攘喧嚣,天光大亮,早市开始了。
周仁霖没发话,两个车夫哪敢动?他们刚才清晰听见家主与大公子剧烈争吵,不欢而散,于是便明哲保身地看守马车,静候周仁霖气消。
可周家马车大刺刺横在子门街口,阻碍四面通达,车夫陆续挨了无数白眼,见日上三竿,才终于鼓足勇气,敲敲车厢壁:
“大人?大人?”
此时,不知不觉入睡的周仁霖在梦里回到了家乡。
在家乡书院,他是首屈一指的才子,仪表堂堂,谈吐文雅,出口成章下笔如神,文采斐然,深受容山长赏识。那天,山长携得意弟子回家,在容家庭院那大丛嫩绿芭蕉叶后,周仁霖第一次见到豆蔻年华的容怀瑾:
“爹?他是谁呀?”
周仁霖一眼就喜欢上秀雅美貌的容怀瑾,他下意识挺直腰背,君子端方地别开脸,拱手施礼:“不知姑娘在此,在下冒撞了。”
随后,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美貌佳人与英俊才子,暗生情愫,海誓山盟,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待获得容父口允亲约后,自是狂喜。
当年,赴京赶考前夜,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周仁霖深情款款,郑重许诺:
“瑾儿,你好生在家中侍奉师父师娘,等我回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好,我都听你的,你安心去应考,路上多多保重。”十六岁的容怀瑾全心全意信赖她的周郎。
后来,他高中探花,一举扬名,位高权重平南侯的女儿竟主动表明爱慕之意,再后来……
梦境光怪陆离,匪夷所思,支离破碎,一如他浑浑噩噩的这二十多年。
歪坐入睡的周仁霖眉头紧皱,表情扭曲。
“大人?大人?”
“大人,咱们的马车堵住路了,您看看是?”
周仁霖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浑身发抖,用力抹一把脸,抬头望车外,恰好看见迎面一辆华美高大马车,其主人必定非富即贵,赶车小厮满脸嫌恶,正生气喝骂:“这谁家的马车啊?怎么能堵在街口呢?当这儿你家后院呐?忒过份了些!”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挪开?养你们究竟有何用!”周仁霖怒摔帘子,心气相当不顺。
“是是是,马上挪开!大人息怒。”
“大人是回府还是去哪儿?”车夫战战兢兢询问。
“不回家去哪儿?啊?还能去哪儿?”周仁霖瞬间怒火中烧,厉声呵斥。
——我这回绝不会去平南侯府认错道歉!杨若芳有本事就带孩子一辈子住娘家,反正三个儿女都不与父亲贴心,养的白眼狼,索性撂开手,让杨若芳尽情宠溺捧杀吧!
车夫们大气不敢喘,默不作声,埋头赶车回府。
周仁霖一肚子火气,他这两日休沐,否则早该上朝去了,本着一片慈父之心,亲自送长子赶考,结果闹成这样!
马车平稳前行,他浑身不得劲,掀帘子透气,忽发现正行至集贤街,国子监高耸的钟楼塔顶映入眼帘——
“停!”周仁霖喝令,转而吩咐:“去国子监。”
他多年寒窗苦读,正途入仕为官,对书院、尤其对国子监,永远抱有深切喜爱,故想进去走走,听听琅琅书声、闻闻悠长墨香,再寻几个相熟的夫子聊聊,顺便打听闯祸惹事的嫡次子能否再进去读书。
哪怕气得想打断周明宏双腿,做父亲的内心始终盼望其上进出息,虎毒不食子,周仁霖也不例外。
片刻后,周仁霖下马车,挥退车夫,凭朝廷命官的身份,信步踏入国子监。
炎夏伊始,树木葱郁,花草繁盛,负手漫步凉爽林荫甬道,不时可见三五朝气蓬勃的书生结伴路过,他们虽不认识周仁霖,但观其气度风范,遂纷纷拱手问好,斯文有礼。
周仁霖时不时点头致意,甚至指点几句功课,搏得书生感激或叹赏,他得意之余,心情大好,仿佛回到年少虽清贫但踏实的寒窗岁月。
哎,光阴似箭,回忆从前,竟恍如隔世呀。
周仁霖唏嘘感慨,宽袍缓带,颇似淡泊学者,走着走着,他习惯性绕到国子监告示墙,兴致勃勃,观赏最新的优秀学子文章。
啧,辞藻华丽,言之无物。周仁霖不赞同地摇头,移步,看下一篇;
唔,言之有物,但笔锋太过锐利,失之圆滑,此乃官场大忌。周仁霖又摇摇头,再移步。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尤其科举入仕的,多少有些好为人师的毛病。
周仁霖逐篇鉴赏,均默默点评几句,乐在其中。
直到他在末尾角落发现容佑棠的文章。
啊!!
这、这个——
周仁霖如遭雷击,双目圆睁,瞪大眼睛看最后一篇。
他尚未细看文章内容,触动内心的,是容佑棠的字迹。
一个人的字迹,不管如何勤学苦练、精益求精、乃至成为书法大家,他永远还是他,执笔姿势、横竖撇捺钩、落笔走笔停顿回锋,时日稍长,即可形成个人固有的书写习惯,或称风格,某些特征一辈子改不了。
容佑棠的书法启蒙老师是容怀瑾。在母亲手把手的教导下,他一练就是七八年,导致字迹总带些许女性娟秀,哪怕后来由庆王手把手地教,也改不过来。
而容怀瑾的字迹,周仁霖再熟悉不过,了解至深,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模仿,且惟妙惟肖。
书法,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本领之一。
周仁霖嘴唇哆嗦,两眼发直,盯紧容佑棠文章,不顾仪态风度,踮脚,整个人趴在告示墙上。
他完全没心思品评文章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拿出浑身本事研究推敲——
直到看见落款“容佑棠”三字。
棠。容怀瑾当年冲动私奔,悔恨终生,时刻想家、思念亲人,她少女时的闺房廊下,栽种一丛月季、几株海棠,故请求嵌入爱子名中,而周仁霖自知愧对,遂为庶子取名“明棠”。
周仁霖记得非常清楚:
约莫在明棠七八岁的一个清晨,他借考校孩子功课的理由,去探望容怀瑾母子,发现庶子的字迹总是不够舒展雄健,就连“周明棠”三字,也写得女里女气。于是,他拿出父亲威严,厉声斥责,亲自教导,然而,那“棠”字始终纠正不了,他后来发怒,拿竹板狠打其手心,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
一晃十年,容佑棠至今提笔写“棠”时,仍带有幼年某些特征。
“明棠,你还活着?”周仁霖哽咽,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欣喜若狂,这瞬间,他觉得人生豁然开朗!
明棠还活着,那瑾娘也一定还活着吧?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心里怨恨,才带着儿子避而不见,故意躲起来了!
所以,我周仁霖并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我没有对不起恩师一家!当年暗派杀手的是杨若芳,我根本不知情……就算知情,我也拦不住那疯女人,平南侯位高权重,一贯看不起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对,就是这样!
我何其无辜?白白背负骂名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