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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梦,
几日不得与你说话,原想待你气消,再慢慢解释,但眼下时不我待,天亮之前,我便要离开青龙谷,此生,未必还能相见了。
你看到此信时,想必已听闻君黎送来战书一事,也已知晓我的去向。我的任务同十八年前一样,只是这一次的对手已不是那时的张俊。君黎不会原谅我——连你都至今不曾原谅我,何况于他?以我单疾泉为使前往交涉,纵我浑身生满舌头,一言一语,亦如同火上浇油。我不曾对教主实言以告,但对你,我终无法隐瞒:这一次,我实难想到任何一种辞令足以退敌,此去,恐怕无回。
但退敌何必定须辞令?我已做了一生的说客,巧辞善令不过外皮,识透人心才是本彻。若以此而论,我对君黎之了解,比十八年前对张俊,又何止多出百倍。可记得,你当初曾问我,君黎是否当真绝情、心狠,才能在掉头就走时那般决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不是。恰恰相反,他重情、心软。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
你或要问,若果真如此,他的种种举动,又当作何解释。我只说一事——此事我始终不曾告诉你和如飞,当年在黑竹天都之会上杀死马斯之人并非沈凤鸣,而是他。若非重情,他不会一人担起复仇之重,而复仇之事原悖他之天性,如何做到?唯有逼自己变得心狠罢了。故此,他之绝情,源出重情,他之心狠,源出良善,如此而已。
我既知他弱点,自能看清他今日要以这等声势为朱雀复仇,与当年其实如出一辙。他重朱雀,当然必须为他复仇。而以禁军这般雷厉激涌的手段,用战书这般无路可退的办法,其实不过是他潜心之中害怕自己做不到,与当初他藏住自己心软,以最冷漠的姿态离开你们,并无二致。我能想象,他心恨如火正燃得剧烈,此番孤注一掷,没有一个人、一句言辞能够劝他回头,甚至你,甚至刺刺,即便现在去见他,无论怎样劝说他,都无法将之扑灭。但那只是因为那一切复仇和杀戮还没有发生,因为他还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复仇带来的鲜血,眼前所见,心中所思,只有那日之恨。他愈是如此,我愈确定,他其实并没有变。他手上没有沾过那么多血,他根本没仔细想过一千人的性命放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别说一千个,就是十个他恐怕就要心生波动——而如果是对他重要之人,一个就够了。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是,我自知无法以任何辞令劝他退走,但我知道,只要有一个他足够在意之人因他一己复仇之快真实刺目地死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停下。我自认算不上他什么重要之人,本不足以令他放在心上,但——我是你的丈夫,是刺刺的父亲。我不会带你们同赴这等险境,但我还可以最后利用你们一次——利用你们在他心里的位置。以他的重情,以他的心软,我的血想必能够冷却他的心恨。他愈是恨这个还敢活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我,他便愈是会无法直视那个死于他手下的我。我生,他眼中只见我是仇人;我死,他会忆起,我是你们的至亲。
如此,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你可以认为,我是为这青龙谷,去做最后一次说客。尚不知君黎何时从京中出发,如果等到禁军离京入徽,一切恐便太晚,我必须尽快动身,所以,容我无法将许多事情一一交代,但有几件事还是要说与你知。这一封信,我想你必会交给教主过目,但不必交得太早,等我的死讯传到,再交给他不迟。朱雀一事本出我之鼓动,一命还过一命,青龙谷也不必为此不平。教主与我说,他不曾想过以任何人作为筹码来交换一次偷生——他或许也以为我要为了青龙谷将刺刺推至身前。我虽恨他至今未能懂我,却亦欣于如此他必不会在我死后薄待你们半分。为他这句话,我这十数年,便也不算错付。
刺刺那面,我已给她留好了信,便放在我们屋中,不必特意说与她知,待到我的消息传回谷中,孩子们自然会来房中收拾我的遗物。我将此前发生诸事写在信中,囿于一分私心,不曾将真相全部告知,却也能自圆其说,既是绝笔,想必她不会怀疑,从此也不必多提。她与君黎之事,我本不反对,但因了朱雀这层宿怨,我始终觉得时候未到。而今我这一去,想来他们二人再无可能,或也是天意——如果刺刺不肯将他忘了,盼你将来能多陪陪她;若有一天她肯想得开,你便容她随心所欲就好。
笑梦,我三十五岁方遇见你,原不敢想白头偕老,终是要你先送我。如今只当这一天来得突然,以此草书为别不免匆匆,但未始不好过衰老迟慢、病榻无力。一衡直率,一飞聪敏,自此都要赖你独自抚养。你若另觅良人,亦不算负我。
疾泉丙戌年腊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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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孤还没有读完就已将信捏得几乎焦黑。“为什么不早交给我?”他的唇少见地发颤,“他还知道我青龙教之存亡不需要以任何人为筹码来交换,难道他不知道这‘任何人’里,包括他自己吗!”
顾笑梦的面色却很平静。“他在哪?”
拓跋孤的身躯显然顿了一顿,一时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回来了。”顾笑梦轻声道,“让我见见他。”
即便是拓跋孤这样的人,也很难在顾笑梦面前否认事实。单疾泉的确回来了——在顾笑梦来到这厅间的一刻钟前,拓跋孤已经见过了他。他见过很多尸体。单疾泉的死状在其中绝对算不上狰狞可怖。可他还是无法冷静地直视他。他只记住了他带着霜意的、灰紫的肤色,好像这青龙谷的冷杉枯苍龟裂的树皮。
发现单疾泉尸体的是顾如飞手下的探子。探子说,人被放在出谷采买必经的小道上,任谁出去或是回来,都定能看见。尸体冰冷,显已气绝多时,身边只有一把暗红色带血的长剑——没有鞘,但他能认得出是夏琰的“逐血”。他没有敢解衣检看单疾泉胸前伤口,只是从衣襟的割口与凝固的血迹猜测,那多半是与这剑刃相吻合的致命一击。
“欺人太甚!”闻讯的顾如飞握拳狠狠捶在桌面,“对姑父下此毒手,还故意派人送回尸体、留下凶器,与我们示威!”
读到顾笑梦手中那封信之前,拓跋孤亦是如此感受。可是——此际他除了愤怒,更觉满心凉意。如果夏琰因恨一怒杀了单疾泉后不是悔恨动摇,反更将他送回来示威,这证明单疾泉的一切猜测都错了——他押上性命,赌了夏琰的重情与心软——可是他输了,夏琰丝毫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也许,也没有将单刺刺与顾笑梦放在心上。
说来何其讽刺,揣度人心一辈子的单疾泉,最后一次算计,竟不过是白白葬送了自己。拓跋孤虽不愿相信,可他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冷静。世上再没有一个单疾泉来替他思考那一切的可能了,他唯一还能确定的是——夏琰一定会来。单疾泉的尸体已经送到,夏琰的人马,也不会很远了。
“是我的错。”他向顾笑梦说,“是我太笃信他、倚赖他,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他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