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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显达注视着停在那棵松树上的画眉。
天未亮起,淅淅沥沥的雨就下了起来。前几天就领命离开驻地到附近追踪一股叛军踪迹的部队不得不临时在一个松树林里停了下来。士兵们和同伴们抱怨着这里糟糕的天气,一面尽可能地互相帮忙拧干衣服,军官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就地休息半天时间——带着火折子的兵士升起了篝火,兵士们拿出了事前准备的干粮烘烤。多亏这里遍地都是富含油脂的松树,不然想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点燃木柴实在不是易事。
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陈显达自然不用同寻常兵将一般忙碌。机灵的亲兵用几把松枝搭了一个临时遮雨的小棚子,又打开马扎,升起篝火,将一口小小的铜锅吊起烧水预备泡茶。若不是行军途中,怕还要伺候陈显达卸甲,好生松快一阵。
他慢慢在马扎上坐了下来,立刻就舒服地低低喟叹一声。全身紧绷酸胀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备受折磨的关节似乎也因此而减少了几分痛苦。陈显达敲锤着自己的大腿,想起仅仅是几年前同样的天气里,他跟随上官出征,却能在风雨中厮杀一天,夜间还装束齐整地带人巡营,通宵不睡亦是寻常事。仅仅六七年功夫,当年雄健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衰老下去,在家时尚不觉晓,但现下领兵在外,仅仅是走了三四个时辰的山路就已经疲累到无法忍受。陈显达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英雄迟暮,他虽不是什么英雄,但道理大抵如此。
一只躲雨的野鸟停在他面前的那棵马尾松上。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仿佛是只画眉。但鸟儿毫不在意人类的窥探,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尖细的鸟喙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许多年前他为了讨年幼女儿的欢心,亲自去逮了一只画眉,关在笼子里送给霈霈,那只鸟儿也如同今日所见一般,镇定自若地梳理自己凌乱的鸟羽,只是好看又灵气,最后却被女儿放飞了……
他皱皱眉头,将漫无边际的心思收了回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样久远的回忆呢?陈显达接过亲兵手里泡好的热茶喝了一口,垂下眼帘,心头忽然掠过一阵薄薄的阴翳,但仔细去找,却发现了无踪影。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果真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当年在辽东时,身边的人死了净光,他却仍旧挣着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现在不过见个鸟儿,却惊得跟什么一般。
将茶水一口喝干,他把茶盅扔给亲兵狗儿,又吩咐道:“叫你们陈把总过来寻我!”想了想又道:“还有几个百户,都给我叫来!”
他枯坐没半刻光景,靴声橐橐,人还未到,声音先传过来:“标下陈明江见过千户!”却是自己的义子,亲兵队的首领陈明江先过来。他神色间未见疲惫,看着平常,周身动静却不小,陈显达看了一眼,他是老军伍,打眼一瞧就看明白其中关窍,当即笑道:“你这甲的分量着实不轻。能吃得消么?”
陈明江抬起胳膊活动几下肩膀,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道:“这分量方好!否则实在太轻了些,老觉得晃荡!”
“好小子!”陈显达站起来往他胸脯上狠狠锤了一下,高兴得真是眼睛都笑眯了。他就喜爱义子这样赳赳男儿的雄壮模样,指了旁边的马扎,言简意赅地讲了一句:“坐。”自己当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而几个稍远一些的百户也赶了过来,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在面前五步处垂首抱拳行礼,参差不齐地道:“卑职参见千户。”
他将方才脸上的笑意收起,板着一张脸“嗯”了一声道:“你们也是乏透的人,现在甲胄在身,几十斤的分量,不要站规矩了,都坐。”又吩咐亲兵给几个百户官上热茶来喝,陈明江又另外向百户们见礼,虽则是陈显达的义子,但毕竟只是个总旗的职衔,把总的差遣,方才百户官们同陈明江见礼时他便跳起避到一边。
忙乱了片刻,终于坐定下来。陈显达将左右看看,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我军自四月二十九日离营,至今已有两天。除外打仗,靠咱几个是没法子的,纵然每人再多数双手,也敌不过漫山遍野的夷人。故此兵士如何,这是放在心上第一,你们几个挨个说来,现下儿郎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