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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仲抬手举杯至唇前,借茶杯的遮挡微微一笑。
这个周三贵,说话不净不实,甚么乡间地主,甚么被人撺掇,甚么小有收获,听听就好。倒是最后说的差人催逼完盐应该是真的。以李永仲看来,多半是合股的一方坑了周家一把,历来盐井一事,开新井必得到盐课司报备,由盐课司定下交盐数目,这其中猫腻非同寻常,一个不好,盐课司的吏目大使给你一年定额数百万斤,叫你欲哭无泪。这周家多半不知道此节,叫人坑了还摸不着头脑。
“开井之前,家兄也着意将规矩章法打探一番,又信誓旦旦地同家里说,这合股之人是他换了庚帖,两肋插刀的把兄弟,必不会有事。”周三贵唉声叹气,面团团的一张脸皱得犹如带褶的包子,“但差人催逼日紧,家里都慌了神,都道说已然完清,如何又要缴盐呢?我兄长那几个朋友又找不着人影,这才打发我上宜宾的盐司来问个明白。”
讲到这里,周三贵从椅子上费力站起,郑重地理理衣裳,对李永仲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个大礼,恳求道:“在下也知道行为鲁莽,举止唐突,但此事事关我周家上下几十口人家财性命,还望仲官儿看在相逢即是有缘的份上,救我一救!”
李永仲在周三贵行礼之时已经闪过一边,此时一边叹气一边将他扶起,按着他坐下,脸上流露真情实意的同情来,就好似一个悲天悯人的俊秀公子。他叹口气道:“虽说小弟家中祖业便是盐,但毕竟年幼,其中门道只窥得一二,今日说给周兄听,并无十分把握。”
周三贵陪着小心殷勤地给李永仲倒了杯茶,面团似的两个脸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连连点头道:“都说同行是冤家,这本是行里的秘辛,仲官儿愿同分说数分,就是我周三贵天大的运气,再要贪心,就是神鬼不容。”
“那好。”李永仲点点头,从筷筒里抽出一枝来,蘸了茶水在桌面写画,“周兄,你可知国朝有开中之法罢?”
“知道知道。”周三贵头点如鸡啄米,“便是我等盐商运盐至边,凭借此可换盐引。”
“正是。不过这开中之法,国朝嘉靖年间就日益崩坏,”李永仲在桌上写了个大大的崩字,“可惜虽是良法,但贵人多有窥视,占窝甚多,到得弘治年时,改开中法为商人以银代米﹐交纳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每引盐输银三四钱不等﹐致太仓银多至百余万﹐国家的财政收入骤增。”
周三贵佩服道:“仲官儿真是自有锦绣心胸!这等事,我等商民从来糊涂,从没有人像仲官儿一般理麻得清爽明白!”
“谬赞谬赞。”李永仲呵呵一笑,筷子头在桌上轻敲两下,续道:“不过我川盐又有不同,盐井卤气同出,不必柴火便可熬煮,比起其他一类更为便利;加之灶户日益困顿,逃亡者甚多,现在全靠商民缴盐,因此盐司有‘愿为代纳陆续支盐者,照依井场就于数内每钱减去三分,以作商人之利’。”
“那,那!”周三贵颊肉抽动,额上黄豆似的汗珠颗颗滚落,他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失魂落魄道:“我家从没听过此节!家兄朋友曾告家兄,我等每年以盐换粮,可得巨利!”
李永仲轻叹一声,道:“看来周兄家定是在此处遭人算计。四川离边地甚远,开中法早不施行,若真是如此,周兄家大难将临啊!”他没说出口的话周三贵自然也很清楚——能够每钱减三分以作让利的前提是商人代为支付灶户课银,但周家深信以银换粮之说,因此从未缴纳课银,如今差人催逼,那自然就不是什么小事了,说不得,就此全家倾覆也是寻常。
周三贵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似乎这才清醒过来,他两眼赤红,气喘如牛,原地转了两圈,猛地往前一扑,不顾桌上茶水四溅,一把拉住李永仲的袖子,两包泪含在眼睛里,连声哀求道:“仲官儿,仲官儿,李兄!你要救我一救啊!周家上下数十口人,这这,我们兄弟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啊!”
说到情真意切之处,竟然嚎啕大哭,茶棚的小二和掌柜缩在一边,目光中带了好奇又夹了轻视地往这边看,李永仲轻轻巧巧地将自己的袖子从这位周兄的手中拽出来,施施然地站起来弯下腰,无限遗憾地往他肩膀上一拍,道:“唉,误交匪人,真让人痛心啊!”
周三贵哆嗦了一下,视线躲闪飘忽,咳嗽两声,慢吞吞地直起腰,嗫嚅道:“这个,多谢仲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