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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洪谦与朱、苏二家做媒,事成出来,顶头遇上朱瑜自外归家。朱雷有些儿尴尬,洪谦却大大方方与朱瑜颔首一礼。朱瑜长揖落地,眼睛却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时,洪谦却已经出了门儿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进去罢。”
朱瑜往内见朱震,朱震见了他,又是一顿头疼。段氏将他母子两个领来时,朱震也不得不为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与继母置气,将那婢女留了下来。彼时想着朱沛不过是怄气,过不多时回来,当着他面儿发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数年未归,朱震也便不得不养着这朱瑜。幸尔朱瑜也算懂事儿,平日里默默读书,又诸事小心,并不生事。朱震心中犹不肯信长子已死,只想将他留着,纵入族谱,也要叫他亲生父亲发个话儿方好。哪料次后又出段氏之事,连朱瑜是否亲生,朱震都不能断定了。只好安慰自己,亏得并不曾入了族谱,若入族谱时,再翻出甚旧公案,说他不是,朱家才要丢人。
见了朱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个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珏还要长着几岁,朱珏已定亲,朱瑜婚事连个影儿也无。朱家不好与他说亲,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亲来?总归是养了十数年孩子,平素也肯用功,并不曾犯下甚大错儿,真个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烦闷,便不与朱瑜多说,只道:“回来便读书去罢。”
朱瑜默默施礼,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处小小院落,院里正房三间,也有一间书房。往书桌前一坐,却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只管想着心事,沉思半晌,只身往外头去。
这条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将走到街口儿,却叫个仆役打扮人拦住了。这人他晓得,却是洪谦江州旧仆。那仆役正是捧砚,笑对朱瑜道:“这位小郎君,我家主人楼上有请哩。”朱瑜一抬头,正见路旁茶楼二楼上一人凭窗,观其样貌,隐约便是洪谦。当下一正衣冠,随捧砚上去了。
到得二楼,却是个雅间儿,洪谦一抬手,指面对道:“坐。”朱瑜一揖礼,撩起衣摆坐了,却不知要说甚好。洪谦一摆手,捧砚便往门外守着去。洪谦笑道:“你跟随我这多日,也是辛苦,有甚话,不如过来说个明白。”
朱瑜面上一红,又露惊讶之色,他真个有事要问洪谦。
朱瑜自降生便没了爹娘,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过。一直长到如今,也是主不主、仆不仆地过着。说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谱。说他是仆人,却又姓个朱,也是打小乳母、小厮儿伺候着长大,不须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读书识字。正因这反差,他才过得不甚好。若打头儿叫他做个小厮儿,没甚想头,也便罢了。他偏又叫养少爷堆里,抬头低头,都对着人家正经子孙。
极小时候儿还不甚懂,只觉旁人看他眼神儿便不对,略长大些儿晓得了,心中是难受。却是连个哭诉人都没有,他亲娘难产时了,他“亲爹”是个不知去向纨绔子弟,多半也是死外头了。乳母是“祖母”段氏与人,镇日里除开奶他,说些个不着四六故事,便只做一件事儿,不拘拿着个甚都要说:“这是夫人与,哥儿要记得夫人恩典,没有夫人便没有哥儿今日。往后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们好。”又或说:“有人问起,且要说这衣裳是夫人特特与你做。”、“可要往大官人处说夫人说来。”
单指这个也没甚,难过是那要他待他们好“堂弟”、“堂妹”,却并不拿正眼瞧他,爱皮笑肉不笑与他打个招呼。家里人待他,还不如侯府里人自然。纵背后有甚话说,也不甚当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小便晓得自己身份尴尬,幸而朱震对他也算心,也与他请先生教导,也时时查他功课。只因他“来历不明”不得荫入国子监,连同太学也不好去上。他心里委实有一丝儿委屈,有一丝儿怨恨,怨恨那素未谋面“父亲”丢下这一片狼藉便再不回来了。时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怀念,想若那人,又会是怎般模样儿。
去岁听闻他“父亲”回来了,还中了进士,却改了姓氏不肯认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恼。悄悄儿打听了,往那家门前窥去,却见个俊美男子骑匹高头大马,怀前揽着个男童,是一家人出行归来。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后峰回路转,又说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来追究,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看洪谦——若我父亲真个是这样儿,会怎生待我?
他晓得段氏母子良心不好,他出身,时刻有人提醒着他,待读了书,也晓得他这出身本不该生下来。段氏说是与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礼法不容,否则何以朱震不令他续入族谱?且“堂兄弟”平日时作派,并不将他作一家人,那个“温和贤良”夫人,真个是言行不一了。且长内宅,又是尴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多,也渐觉出不对来。
后揭出她谋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觉着有甚好惊奇了。真个是贤良人儿,断不至做出这等事来,也不会每使人于他耳边耳提面命,恨不得他一张口儿便为她歌功颂德。然于洪谦,他委实有些个少年人心结。一头盼着他是,一头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儿,总有几件事是不能释怀。其一便是不知来处,连父亲是谁都不晓得,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洪谦说朱瑜要事要问他,真个是猜着了。朱瑜犹豫一下,一拱手道:“听说先生识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儿子,他却未入族谱,连声父亲也不好称呼。幸尔洪谦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识得朱沛,也与他有些儿缘分,晓得他些事情,却不知,你要问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一横,问道:“他……我……我可是他儿子?”
洪谦大笑,口内茶也笑喷了出来:“你这话,却不好问我,我却是不晓得。朱沛可不曾成婚,哪里来儿子?谁个告说与你,你该找谁个要去父亲去。”说便将笑隐了。朱瑜面皮胀得通红,道:“您便不说,又何以取笑来?”洪谦道:“我且问你,谁个告说于你,说你是朱沛儿子?你母亲人呢?”
朱瑜红着脸儿,道:“我曾问过夫人,她自是咬准了,一松口,她死无葬身之地。我、我……”
洪谦冷道:“人是她寻了来,事是她兴,怎会与你说实话?那家里,哥儿七、八岁后身边连只蚊子都是公了!”朱瑜脸便煞白。
洪谦道:“少年人,英雄莫问出处,与其纠结旧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赘婿时,实也不曾想过有今日。言于此,莫要再做无用之事,那里不是你呆地方儿,另寻天地去罢。”言毕,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发呆半晌,回家便请朱震为他往城外不拘哪处好落下户来。朱震再不想他有这般决心,问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泪道:“阿翁养我这些年,是我白赚来,今日始知,我非阿翁亲孙。”朱震惊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摇头。朱震必要问,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一股傲气。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谱,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哑然,以洪谦之性情,眼里有谁,对谁便真个好,眼里没谁,白眼也懒待丢一个。要报复时,真个下手狠辣,拣心疼处捅。以洪谦待儿女之心,连珏哥亦为之思量,却不曾提及瑜哥一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一脉遭殃,思前想后,一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将朱瑜入谱。否则恐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叹道:“你比我明白。”与瑜哥往城外落户,与他不多不少一份家资,落户儿便叫朱瑜。朱瑜拜别朱震,又往霁南侯府里磕头,拜别而去。临别太夫人叫朱雷:“赠他些儿金银,也好安家落户儿,与那头打个招呼儿,看护些儿,终是有这一场缘分。”
朱瑜京中本是无名之辈,悄离了京城,也没几个人挂人,并不曾起甚波澜。洪谦知他离京,也不说甚,只携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一道往苏先生府上提亲去。
苏夫人因见洪谦将事办得利落,五姐过门时家内干净,心下倒畅。苏先生固是君子,于朱震不能“齐家”稍有微词,他又弄不明白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苏正,必是信了,这两个不是一个人,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然洪谦面上事情做得净光,又拖了梁宿一道当这个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净,苏先生也挑不出理儿来。
梁宿一张嘴,石头都能说得开了花儿,朱珏少年郎又生得极精神,可恨是石渠书院内,苏先生嘴欠夸过他好几回——苏先生不得不应了。
两处就近择了吉日放定,东宫里又传出许多贺礼来,绸缎、金银、首饰等抬了数箱,指名与苏五姐。苏先生推辞不得,嗔道:“自家还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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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册封之仪。礼部等处紧赶慢赶,将一应器物与舆服攒造完毕时,宫中已除了服。无论慈宫还是玉姐,两个都是精细人儿,赵隐王之薨与其余二王差着些时日,两处硬是等到赵隐王服满,方撤了诸般守丧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