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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宫见了许多,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小妖精,小妖精一哭,便道是结发妻虐待于她,一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小节”。朝臣们也不好太多个嘴,只礼法之下胡乱谏上一谏,纵说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
那时节,慈宫儿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宫便常以前汉窦太后自喻,纵是目不能视,只消儿子立得住,余者也不足为惧。如此,她便强忍下这口气来,端是贤良隐忍,反有个贤后之名。
每每劝自己:好歹有个儿子,正宫嫡子,将来做官家。只要熬过这一节,日后自然光明。那时候她,真个是规行矩步,步步为营,真个慈和大度、贤良淑德,内外交口称赞,皆敬她母仪天下之风度。原以为总有苦甘来一日,哪料独生儿子十二岁上一场病就去了!眼瞅开始议婚了都!一刹间,看着后宫来来往往妖娆妇人,看着她们娇笑着逗弄儿女,慈宫忽尔明白吕太后之恨。
可她终不敢去做吕太后。不得已,拣后宫个软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纳谏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声又好,不行差踏错,娘家又是开国功臣之家。后宫也实有两个闹得不像话宫妃,她们儿子自受其母牵连。朝臣也叫先帝这样弄得有些儿累了,终叫慈宫如愿。
然独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却离御座一步之遥跌死了,终不得登临,这便成了慈宫心魔。必要叫与自己有丝血缘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气才平。且官家彼时虽有妃,却无子。成婚六载,无嫡子降生,慈宫这才做主将侄女与他做了东宫良娣,次年便生了后来齐王——彼时齐王真是众望所归。不幸齐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来。此后便是一通混闹,两败俱伤。
慈宫也越陷越深,一头扎了进去,不曾冷静下来。昔年为妃妾所迫之辱、丧子之恸,她总不愿回忆。
今番诸般盘算落空,齐王、鲁王皆遭灭门,储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陈氏又遭创,慈宫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个是舒心日子过得久了,有些儿肆无忌惮了。慈宫打了个寒噤,若换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来,扶今上登基,实是她此生做得对一件事了。又有些儿懊悔,不该鬼迷心窍,淑妃入宫也便罢了,次后实不该将远房侄女儿弄来做这个皇后。不该太子薨后,闹出这许多事来。她原先能这般稳,便是有礼法做倚仗,有朝臣舆论相护。眼下,这些恐怕都离她而去了,朝臣里先前有多赞她,此时便要多厌她了。可忧者,官家似也有不满,与东宫也生隙了。
慈宫冷静了下来。再难,还有以前难么?慈宫静思,究竟还有无旁路可走。眼下,真如当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乱,越好出错。慈宫默想前事,心中一动:确是不该动。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动,所受非议便小。皇后动了,外间便有说:“寻常人家略有些善心婆婆且不会做下这等事体来哩,正婚哩。”朝臣也觉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册封之礼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举,则册封礼也不须办了。
慈宫愈悔:当初不该将这皇后弄过来!若彼时继后另有他人,叫那人与东宫互斗去,自家正好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时,齐王拣个便宜。思及此,慈宫恨恨捶床。眼下她纵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担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牵连,谁个叫皇后也姓个陈呢?
思前想后,慈宫眼前却摆着两条路:要么彻底安静,蛰伏下来,有甚后果,她有这个身份,便是原侯家,不至有灭顶之灾,硬挨一回,一时难过是有,终不至无力翻身。只是这日子确是委实难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个心软人,东宫因过继,也要碍着物议,不好下辣手。国家不好杀士大夫,勋贵之家也不好随意处置,又有八议之条。这些个死书呆子有千般不是,却也有一条好儿,便是内里终有些个人是认死理。慈宫想,若有那么一日,只恐受她排挤苏正,怕是第一个出头来说话人了。
要么……先蛰伏,再反击。只消伏得深,诸人不备之时,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稳,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败寇,结果难料
做是不做?慈宫犹豫半晌,不能即时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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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犹豫,宫外却果断,诚如皇后所想,这封本不该广为流传奏表,不说街知巷闻,也已传播开来。也是她这事做得不仔细,是太子妃抓着了礼法大义,叫人辩无可辩,街头巷尾,乃至许多官员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极好!平日里只听着两宫跋扈传闻,听得人气闷,如今皇后踢到铁板,怎能不说是大人心?
却有一等有识之士,于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忧:“年轻人,锐气颇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紧扣一个礼字。仍有些人觉着此事做,将母后脸面撕了,叫人说皇家不甚和睦,并不太好。不如前太子与太子妃,事事忍让。
此等传闻戴铭等人自也是听着,便来与九哥出主意:“做些个旁,好遮遮眼儿。”九哥道:“凡事,总是做事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画蛇添足,流言越辩传得越远,叫它自家散了去罢。京里再有旁热闹闻,人便不说这个了。”
戴铭想九哥说也是,也不再说,转与九哥上课了。
外头秀英听了,还有些儿挂心,她本是个好强性子,然女儿嫁了,她又不想女儿也一般好奇,恐名声不好,因将忧心说与洪谦。洪谦笑道:“不妨事儿,眼下两宫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寻常妇,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却是个过继,宫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来。那处小人多,爱欺软怕硬,打开头儿不能镇得住他们,日后不定要添多少麻烦。镇住了,凡有人与东宫做对,也没人敢做帮手。”
秀英道:“初往那里头去,该叫人觉着和气才好,似这般……好叫人忌讳哩。”
洪谦道:“这却是不怕,你且看,玉姐必有所为。”
这一年三月是玉姐十五岁生日,前人所说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礼便匆忙成婚。玉姐却一丝儿也不意,反表明心意:亦孝期,如何得庆贺?上书请一切从简。果真止加几桌菜,也不大庆祝。礼物却是全收了,人也不多请。这般做派,读书人便要叹一声好,忘她先时上表时透出“刚强”。也有人觉她这般行事,未免过于清白,品性高洁是好,却有些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礼法说得多了,叫人不好亲近。
慈宫因许秀英等入宫,与玉姐做个伴来。众人虽诧异,却也领受其恩。九哥愈惭,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不料如今连个生日也做不好。见洪谦时,待这岳父便愈恭敬。洪谦反安慰他:“不消多心。总会好。”
那头秀英又说玉姐:“做事绕个弯儿罢,你样样周到了,却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说,我省得哩。待过了册封大礼,出了孝,我自有主张。那年节,我也好温言劝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长辈,我也用心礼遇。”
秀英口上不说,心里明了,只盼自家肚子里这个是个带把儿,才好有底气。眼下所倚者,一是洪谦,二却是玉姐了。便又多说两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爱。”玉姐笑道:“却不如又爱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晓得,我也不念旧恶,也不好欺。不叫人怕一时得罪我,便不得上岸来,又要连坐,平白添许多仇人来。”
秀英道:“你从来是个肚里明白,便不须我教来。”
玉姐道:“我便头发白了,娘眼里还是孩儿时。”
秀英嗔道:“你又促狭来!我却有个话儿要问你,你爹要与朱家珏哥儿说亲,求娶苏先生家五姐儿,两头都还不曾说,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这苏五姐,单名一个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诗书、又会女红,也见得人、也做得事。唯一短处,乃是嫁妆不够,然则苏先生之孙,又岂是看嫁妆人家?玉姐道:“珏哥若是寻常勋贵子弟还罢了,若是求进之人,只恐还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说。”
玉姐道:“爹心里明白,那便不碍,珏哥虽有傲气,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兼五姐温柔可爱,也不是目下无尘之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