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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叫王瑞,比我大四岁,妹妹王茹,比我小三岁。我六岁上一年级时,王瑞才读二年级。那时候,不像现在种田都机械化,我家里有六亩地,冬种小麦,下种玉米和大豆。农忙时,爸爸牵着他心爱地黄牛犁地,耙地,母亲在前面撒化肥。夕阳斜照,在漫长地土地上留下两个长长地人影,还有一头黄牛和一把老旧的犁耙的黑白照。农闲时,母亲负责管理庄稼,包括锄草,追肥,打农药等,还要做饭,喂猪,喂鸡等。爸爸给别人家做家具,有时也盖房子。小时候,我总是看着爸爸,妈妈忙碌不停。尽管如此,我们家还是很贫穷,吃不好,穿不暖。每次,农忙结束,爸爸妈妈就会拉着满满一车的小麦参加入浩浩荡荡地交公粮大队。我大一点的时候,有一次,爸爸在前面拉着车,我和妈妈在后面推着车。我看着那满满一车的粮食,差不多是我们一家五口小半年的口粮。我当时就想,我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地种出来的庄稼凭什么就这样白白地送到那个大院子里—粮站。害得,每年我们家后小半年,都要吃着杂面过活。而那些大院子里的人和村子里的干部,包括我大伯,他们为什么顿顿有白馒头,三菜一汤吃。三两天还有肉吃,酒喝,我想不透。不知何时,我抬头往后望,后面密密麻麻,和我家同样的架子车还有三四十辆。
我爸兄弟姐妹六个,四个男的,两个女的。我爸是最不受爷爷奶奶疼爱的那个,听妈妈讲,爸爸、大伯、两个叔叔在分家时,什么都没落到,除了那个老旧的衣柜。妈妈还说,她生完姐姐王瑞时,奶奶看是个丫头,气得直跺脚,嘴里还叫骂:“生了个没用的东西!”之后,一个月之内奶奶再没踏进我家门口。妈妈连月子没过,就要做家务,下地干农活。一次妈妈生病了,病中的妈妈特别想吃煎的茄子,都吃不到。每次,我听妈妈讲这些往事,我都潸然泪下。我恨我的爷爷奶奶。后来,妈妈又生了我。日子才好过一点,爷爷奶奶经常地看望妈妈,每次都带着礼物,有时还帮妈妈干家务,爸爸也更关心妈妈了。我三岁时,妈妈又生了妹妹王茹,爷爷奶奶又很少过来。爸爸也老是绷着脸,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妈妈已知道爸爸不喜欢妹妹王茹。但是,每次下工回来,爸爸坐在板凳上,把我硬拉进他的怀里,用他那长满胡须地嘴去扎我的脸,然后情不自禁地笑着。仿佛,那一刻才是爸爸最幸福的时候。
由于家务活、地里活多,爸爸妈妈不得不让姐姐晚上学,照看我和妹妹。等茹茹两岁能够走好,站稳;我五岁能代替姐姐照看妹妹,和她玩。姐姐瑞瑞才开始上学,我不记得当时姐姐兴奋成什么样,只记得姐姐一下学,就钻进耳屋里看书写字,妈妈做好饭,叫她两三次,她才出来吃饭。在我五岁之前,村里人经常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背上背着一个咿咿呀呀爱哭的女孩,一只手拉扯着一个瘦瘦的男孩,在村里到处走。偶尔,那个六七岁的女孩碰到她的同龄人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她总是莫名地多看上那个人几眼,然后坚定地快速地离开那个地方。
尽管姐姐读了书,但一放学,还要做家务。理由是茹茹小,爸爸妈妈宝贝我,为了让我全身心的读书,所以也很少做家务。六七岁之前我是姐姐的跟屁虫,经常有事没事地跟着她。那时候我们家养了一头猪,每顿剩菜剩饭又少,麦麸之类的猪食又不多,所以我们家的猪很瘦,没有膘。为了使我们家的猪早日长壮,长成材,好卖上钱。爸爸妈妈给姐姐布置了一项任务:每天放学后,给猪割一筐青草。
有一次,姐姐像往常一样,放了学,拿起镰刀,拎起箩筐往林子去。我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姐姐选好一个青草长得比较密,比较嫩的地方蹲了下来,姐姐放下箩筐,抄起镰刀便开始割青草。姐姐的动作是那么地娴熟,那么地优美。姐姐左手攥着绿绿地草,右手拿着镰刀,轻轻地一用力,那青草连带着汁水齐刷刷地被拦腰割了下来。我站在旁边欣赏着,那草个个饱满,坚挺,像一个个不怕牺牲的士兵与姐姐进行着毫无意义地抗争。我放眼望去,满眼地绿色,满身心地清爽,那些草密密麻麻,只遮得看不见地面,个头又都差不多高,且排列整齐,活像一块绿色的毯子。偶尔,有草丛中被姐姐惊扰的蟋蟀或蚂蚱小心地探出脑袋,寻找着答案。然后,这些虫子很有礼貌,很知趣地跳进另一个绿色的毯子里,大概它们已和我姐熟识,不忍心去打扰这个可怜而又爱学习的孩子在割青草。而姐姐始终头也不抬,只顾割草,只有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全神灌注地盯着她割草的时候。她才留意周围的一切,来一句:“勇子,站远一点,小心我镰刀伤到你!”
姐姐就这样一边做着家务,一边读着书。尽管有点辛苦,但我还是常常看到我姐姐脸上挂着微笑。我姐姐就这样半工半读地只读到了五年级,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九年义务教育,到了上学的年龄,你不上学,村里的干部也会跑到你家问为啥不让娃子上学。而那个时候,别说你只上到五年级,就是一天学门口也没踏进过,谁问你,管他屁事。由于我和妹妹也都要读书,三个人一年的学费加在一起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爸爸的活计也不好做,有时候一个月有一两家找我爸做家具,做得都还是小件,什么桌椅,板凳呀,什么案板,橱柜呀!像床,衣橱,衣柜之类的大件却很少。本来都是农村的,又乡里乡亲的,所以,去下功夫费,也挣不多少钱,只能够一年的应门事开支和一家人平常的生活费。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都没人家找我爸做家具,都是农村人,谁家有多少钱,打这家具,打那家具?又不赶上人家嫁女儿或娶媳妇的要打家具。我爸也就只能在家待着,赶上地里有活就下地干活。地里没活,就出去打牌。有的时候闲得时间太长了,我爸又被我妈唠叨得受不了了,就去工地上给人家盖房子。所以,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艰难的。那个时候,我和姐姐经常因为拖欠学费,而被老师追着屁股要。再到后来,只要一拖欠学费,我和姐姐听到有老师叫我们到办公室去,我们心里就打鼓。
姐姐读到五年级,我爸就不让她读了。原因是上中学,一学期的学费就是八九十块钱,是我们家两个月的生活费开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家我爸说了算,我爸又不听我妈的意见,他老是按照他的老八板儿去办事。爸爸有一个工友,一起盖房子的时候认识的。那个人叫于周才,家里也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老三是儿子。于周才的大女儿比我姐大好几岁,已经出门打工好几年了。于周才说:“富贵呀!这几天看你愁眉苦脸地,咋啦?”爸爸说:“还不是因为孩子上学,交不起学费的事,儿子和姑娘的学费加起来一学期就一百三四。现在马上连称盐的钱都没有了,哪有钱给儿子,姑娘交学费。唉!愁啊!”于周才说:“愁啥!你姑娘读几年级了?”爸爸说:“五年级了。”于周才说:“都读五年级啦!你叫她在家干几年家务,再出门打工几年,就可以嫁人了。我姑娘读到四年级我就不让她读了,在家里给她妈学做家务做了五六年,今年年初,我就叫她跟俺庄的人一块打工去了,这不前几天,还给我寄回来了一百块钱。闺女呀!始终是人家的人,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只要不憨不傻,摸到家门口了,会做家务,会种地就行了。你还指望她考个状元,享上她福!”爸爸犹豫片刻,然后说:“闺女虽然成绩一般,但懂事呀!每天一放学回家,不是帮她妈烧锅做饭,就是给猪割草。等一切都忙完了,她才去做作业,我不忍心不让她读书呀!”
于周才说:“就算你不忍心不叫她读书,就你那本事,你能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吗?过几天,我们就要发工钱了,你那工钱也只能够交一个孩子的学费的,剩下的钱,你们一家不吃不喝不用了?我家比你家地多,我还出来找活干,才供得起两个儿子读书呀!我是没办法呀!都是儿子,你不叫谁读书?可惜!我那两个儿子不争气,成绩都一般。你就不一样了,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儿。听说你儿子成绩好的很!回回都考第一名!”提到着,爸爸一脸的自豪:“勇子呀!聪明!而且还肯干!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供有出息了。”于周才说:“有时候,不是当老的心狠,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要是富裕,不论儿子,还是女儿。我们都会叫他们念书的。有时候,我又一想,像我们这一辈,哪有女孩子读书的,就是男孩子读书,也不是个个都能读得起。像你我都不识字吧?……有时候,当老的也无奈呀!总得好钢用到刀刃上,花钱花到关键上。”爸爸听了于周才的一席话,似有感触。右手往带着强烈汗味的破布衫的口袋里探去,拿出香烟,递给于周才一根,自己一根,“哧啦”划出一根火柴点燃,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一转眼,姐姐开始要到镇上读初中了。一天,姐姐不知怎么了。来到厨房,看到妈妈正在擀面条。姐姐一边蹲到灶门口烧锅,一边担忧地问:“妈!你还叫我读书吗?我想念初中。咱庄的小丽都报好名了,我爸咋还不给我报名呀?”妈妈停下手中的擀面杖,一时语塞,脸上出现以前从没有过的尴尬表情。片刻说:“瑞瑞呀!这学不上了行吗?妈家里地里,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在家里给妈妈做做饭,我也轻松轻松。”一听到这,姐姐“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哽咽道:“为什么?”妈妈说:“咱家穷呀!你爸又没多大本事。供不起你姐俩上学,明年你妹妹茹茹又要读书,你要再读书,我们家就三个要读书了,我和你爸供不起呀!”姐姐哭丧着脸说:“我不管!本来我就上学迟,跟我一般大的都读到初二了,现在好不容易把小学读完,你又不叫我上了?太不公平了。”妈妈被姐姐说得无言以对,最后只得说:“回头,我再问问你爸。”姐姐和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再说什么。空气中一下子凝结出了小雪花。
由于没有活,爸爸又从牌场回到了家。吃饭的时候,妈妈说:“瑞她爸!要不再叫瑞瑞读一年吧?孩子踏进过中学门口一年也不亏呀?”爸爸直言道:“这事不说好了吗?我现在说话是不是不好使了?你当我不想让她读书呀!钱呢?现在盖房子和做家具的人又没有,我都一二十天找不到活了,哪有钱挣?那点地里的收入,交过公粮之后,只能够我们一家五口吃的,更别说卖粮食了。没有钱咋上学,勇子成绩那么好,我总不能不叫他读书了吧?”妈妈说:“要不咱跟亲戚借借,借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咱再想办法。那头猪孩子也没少操心,等到了年跟前,卖个好价钱,咱再还给人家。你看咋样?”爸爸忧虑道:“我那些亲戚,哪个不是一提到借钱就躲得远远地。平常八月十五,过年走亲戚都舍不得到咱家拐一趟,怕拿东西,给孩子压岁钱。这样的亲戚,你更别说给他借钱了。你的那些亲戚,倒大方。可哪家不是三个,四个孩子。都是庄稼人,都不会做生意,谁家能有多少钱,就是有钱,人家孩子不读书,借给你吗?就算猪到年能卖个三百四百的,你不走亲戚啦!我那些亲戚哪一个不是拿多少留多少,一个亲戚一篮子。就是再不济,一篮子里,总得有肉,有鱼,有口酥吧。一年,所有的亲戚走下来,不得个二百三百的,明年茹茹,勇子上学。不得提前给他们把钱准备好。所以,想来想去,我也是没办法。只得让瑞瑞下学。”妈妈发愁地做在爸爸旁边,来回地搓着手,“那孩子才十四岁,不上学,在家干啥?先紧着孩子上学,过几天我就把猪卖了。好歹我得叫瑞瑞踏进中学门口,哪怕一年也行。”爸爸说:“你敢!我是不是说话不好使了。猪正上膘的时候,你现在卖了它,能卖几个钱。今年不过年啦?亲戚朋友不笑话?这个家我当家,我说了算。”
这个时候,一直在门帘后偷听爸爸、妈妈谈话的瑞瑞坐不住了。冒着被爸爸揍得危险,大着胆子闯了出来。说:“我是不是你亲闺女?一开始,你说,弟弟妹妹小,没人带,叫我晚上两年学。这些我都认了,反正后来也上学了,在学校里我个子最高,每次我都坐在最后排。起先,班里有不少同学嘲笑我,我谁都不让,谁嘲笑我,我就跟谁斗。甚至大打出手,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能上学。可你现在又不叫我上了,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我就要上学!”爸爸一听,驴脾气上来了。劈头盖脸地就是给姐姐两个大巴掌,登时姐姐的脸就肿了,但姐姐仍不屈服地站在那里,昂着头,嘴里慷慨激昂道:“我就是要上学!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上学!”爸爸一听,更火了,楞劲上来了。脱掉鞋,抄起来,就要往姐姐身上打。还是妈妈眼疾手快,赶紧拉着姐姐往外走。结果,妈妈替姐姐挨了好几下。或许是遗传吧。姐姐也继承了爸爸的倔脾气,姐姐一连绝食了三天,但也未能改变爸爸的主意。最后姐姐告诉我:“你要替我把没能读完的书,好好读下去。”然后,姐姐拿着镰刀,拎起箩筐去给猪割草去了。当时,我没能明白姐姐的意思。只觉得姐姐好可怜。我看到姐姐渐渐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我感到姐姐好单薄,甚至风再稍微大一点,就能把她吹走。
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又没有法律明文规定,禁止家庭暴力。我外公,爷爷死得早,奶奶每次又都帮着爸爸,妈妈娘家又没人,有时候外婆的话,爸爸也能听几句,但外婆一走,爸爸又原形毕露,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时间一长,加之,外婆家离我家又远,外婆来回不方便。最后,外婆也厌烦了,也不再管东管西。爸爸便再也毫无顾忌地,在我家当起了山大王。小的时候,爸爸就是一面墙,高大而又无法逾越。他的话就是对的,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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