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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走。”傅韶璋心里茫然了一下。
“送到菟丝草那就停下吧,兴许有人来园子里找我呢。”如斯抓了伞,整了衣裳,就出了房向悬挂着菟丝草的墙洞去,矮着身子钻了进去后,瞧跟着来的傅韶璋衣衫单薄,劝他一句,“要出门,就换了秋日的厚衣裳吧。还有你大哥的事,你别管……那是你二哥给你三哥留下坑。”
“知道,你多多保重,万一将来……我总是他们四大爷,叫他们进京找我,我总会照拂他们一二。”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看他情深意重的模样,唯恐他鲁莽,手里抓着菟丝草,笑道:“说你年轻,你当真糊涂得很,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寡妇吗?”
“什么寡妇?”傅韶璋忙问。
如斯只觉浑身的发冷,一只手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伞,两只手握着,又不怕露出太虚弱的相来,侧着头笑道:“这寡妇有钱有闲,又不肯嫁人,长日漫漫的,无聊寂寞的很,最爱包养一二个戏子,勾引两三个情窦初开的俊俏少年郎,一时得趣了,便要撒开手。”
“为什么得趣了,反倒要撒开手?”傅韶璋蹙眉。
“为什么呢?因为少年郎涉世不深,青涩稚嫩的,反倒比情场老手可爱。但只有一样不好,”如斯蹙了下眉,“就是爱痴人说梦,一厢情愿地说些嫁呀娶呀的事,也不想一想自己身上有柴米。所以一旦得趣了,就该及早抽身,否则麻烦多多。”
傅韶璋脑子里一懵,冷笑道:“你自比寡妇?可也没见你怎样有钱,倒是闲得发慌。”
“我总会有钱的,我那万金油,黎家的人都说日进斗金呢。”如斯笑了一下,沾了雨水的手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后会无期了,他四大爷。琵琶叫别人给你弹吧。”身子一矮,拂开菟丝草钻了过去。
“一路走好吧,他四姨,这辈子不见了。”傅韶璋瞧见她钻进菟丝草里消失无踪,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以送她一件不怕雨水的羽纱披风,免得她这一路走回去病上加病;忽然又想送了她之后,叫她怎么跟家人说呢?
“殿下,四小姐来过?”尹太监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搓着手,促狭地看向傅韶璋,心里想着孤男寡女的,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
“把这墙洞堵了吧。”傅韶璋拍了拍墙壁,望见这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落,总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句“小姐昏了”,仔细再听,风声雨声大得很,又听得不真切。
“堵了?这多不便宜?”尹太监吃了一惊。
“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都已经一刀两断了。”傅韶璋丢下一句,匆匆地就向屋子里走,恰望见一把金梳还搁在床上,只觉那梳子刺眼得很,转头又望见一把琵琶搁在架子上,将桌上的文章一收,重新改了,什么都不管,就坐了马车回行宫去,坐在马车里想到两三天前,马车里还是两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忍不住红了眼眶。
车辕上,尹太监跟小李子挤在一处坐着,擦着脸上的雨水,似乎听见马车里的啜泣声,就悄声问小李子,“好端端的,蜜里调油一样恨不得一天到晚腻在一处的,怎么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了呢?”
“咱们殿下叫人家给始乱终弃了,”小李子捂着嘴,只当听不见马车里的动静,“殿下又给人家唱曲子又给人家端茶递水的,我瞧着人家只是无聊,拿着咱们殿下当小把戏玩呢。”
傅韶璋忙撩起窗帘子,只瞧见外面雨雾迷蒙,周遭的屋舍被洗涤得只剩下清灰色,脑海里总是飘荡着小李子的那句话,兀自冷笑一声,想着小李子这太监懂得什么?小李子嘴太坏,合该下拔舌地狱,她一准是怕了宫廷的倾轧,才要跟他一刀两断。不然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皇后、傅韶琰哪一个肯放过他们?胡思乱想着,就抱了文章跳下马车,顺着宫中幽深的走廊慢慢地向天元帝宫里去,恰走到一处假山石堆砌的黑黝黝山洞里,迎着面皇后宫里的九儿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婷婷袅袅、妩媚多姿地走来。
九儿望见傅韶璋,面上红了一下,也不退出这山洞,就站在狭窄的山洞里对傅韶璋福身一拜。
九儿比傅韶璋大了足足六岁,傅韶璋早两年就知道皇后要留着九儿来教导他人事——偏不巧得很,第一个叫他知道女人滋味的,却不是她。
“殿下?”九儿抬起头,纳闷地瞧着对面的傅韶璋,虽外面天暗着,也能觉察到傅韶璋身上的黯然。心知这正是一展“雄才”哄他高兴的时候,于是眉开眼笑地走到傅韶璋面前,羞涩地笑道:“殿下你猜,昨儿个皇后娘娘说什么了?”
傅韶璋看她笑得煞是明媚,脸上却依旧冷着,想到他跟如斯闹得不可开交后,她一笑他就也笑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九儿脸上的明媚不减,凑到傅韶璋跟前,咬着嘴唇轻笑说:“娘娘昨儿个说,等回了京,就劝今上把殿下的事定下来呢。”
傅韶璋蹙了蹙眉,对九儿说:“你抱我一下。”
“殿下,仔细叫人瞧见了了。”九儿娇嗔了一句,作势要向山洞外跑,谁料傅韶璋竟没像她想的那样不可待地抱住她,只得又退了回来,贴着墙闭着眼睛站着不动,等了半天,不见傅韶璋抱她,疑惑地去看,只瞧见大雨倾盆将这山洞这边堵成了水帘洞一样,傅韶璋就贴着起伏不定的石头边站着。
难道她就比不得那冷冰冰的石头?九儿想着自己总归是傅韶璋的人,于是走过去贴着傅韶璋站着,听他似乎在哭,吓了一跳,忙抱住傅韶璋,柔声问他:“殿下是怎么了?”
傅韶璋伸手推开九儿,没想到一下子推到一团绵软上,尴尬地收了手,心想她那样瘦,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长出这样的绵软来……“你咬我一口。”
九儿吓了一跳,忙跪下地上连连地磕头,“殿下叫九儿做什么都不行,九儿万万不敢伤了殿下。”
“那你亲我一下。”
九儿心里一喜,咬着嘴唇想着皇后也就这两日要把她送到傅韶璋房里了,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慢慢地凑了过去。
傅韶璋忽然改了主意,伸手捂在九儿嘴上,拦住九儿后,向手掌上闻了一下,闻见胭脂味里夹着一点口水味,嫌弃就向衣裳上擦。
九儿一下子涨红了脸,忙低了头哈出一口气在手掌上,没闻见什么味道,反倒疑惑傅韶璋闻见了什么。
傅韶璋瞧见九儿的动作,又想若是她在,必要嘲笑他无故将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背着手瞧九儿窘迫的模样,就说道:“难为你了,去我那取五十两银子吧。”
“……殿下,万一皇后问起来……”九儿红着脸,瞧这四下无人的,傅韶璋也不动她一下,心道莫非熬到她出宫的年纪,这位殿下才肯开窍?
“我不说、你不说,母后怎么会知道?”
九儿笑了,“殿下,娘娘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月的银子,殿下早用干净了,闹了一二千两的亏空,娘娘瞧着也有限,才没叫小李子过去交代银子使在什么地方,还是奴婢又给小李子送了两千两银票。”
“我怎么不知道?”
九儿笑道:“也不是第一回了,每个月娘娘都要替殿下填补亏空呢。”话说完了,瞧傅韶璋呆呆地愣住,叫了一声殿下,唯恐惹出祸来,忙抓住伞跑出这山洞。
傅韶璋站在山洞里又哭又笑起来,亏得他还想自己富甲天下,却原来,他竟是一无所有;上连累得皇后为他填补亏空,下连累得如斯跟着遭罪。
正又哭又笑,忽然听外头天元帝问:“夏天都快过去了,哪里来的叫猫子?”
那春天里发春的猫儿四处哇哇乱叫,所以叫叫猫子,傅韶璋一听这话,就猜着天元帝一准是看见九儿出去了,所以疑心他跟九儿……忙擦了眼泪,因雨水停了下来,就提着伞向外走,走了十几步到了雕梁画栋的廊下,远远地望见傅韶琰风流蕴藉地走了,心想他又没个阔绰的母后补贴,怎么就有法子跟他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可见他是自己赚来的。可见,自己连娶字都不敢当着她的面提一下,只敢含含糊糊地说带她走;他却敢上门求亲去,他是当真比不得他了,当真不配在现在就谈婚论嫁;若再过几年遇上她,必不会叫她委屈……
“这哭哭笑笑的,像是什么样子?”天元帝瞅着傅韶璋一脸泪痕地走出山洞,却望着傅韶琰的背影咧嘴,猜不着他的心思,便拿着手向他头上一拍,一拍之后,发现他发髻里另有蹊跷,原来是编了一层细细的辫子将头上的“癞痢”遮住了,瞥了一眼尹太监,蹙眉想着这可真是出乎他的衣料,他还以为沈四会要死要活地哄着傅韶璋带她进宫呢;他还以为傅韶璋会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把沈四带到皇后跟前呢。结果,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地好了一场,然后,散了?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如今,傅韶璋哭哭笑笑一场,像是看开了一样,眼神都清明了,天元帝反倒郁闷起来。
“父皇。”傅韶璋伸出手,将一叠文章递给天元帝。
天元帝只当是他这几日的功课,想到傅韶璋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得很,嫌弃了接在手上,皱着眉头去看,谁知翻看了两三页,脸色不由地凝重起来,“所以说,你大哥鬼鬼祟祟地叫人来泰安盯梢、你二哥神神秘秘的在行宫修建暗道?你三哥勾结你豫王叔,给朕挑选了‘自荐枕席’的美人?”
“还有为修建这行宫,累死了一十一人、糟蹋了八百亩良田……”
天元帝对傅韶璋的话毫不在意,只问他:“你怎么知道你二哥在行宫里修建暗道?可是有不少人检查过……”
“儿子怀疑不但锦衣卫里有二哥的人,就连营缮司里也有二哥的人,至于暗道,儿臣请教了随驾的老臣,核算了修建行宫挖出来的土方,行宫里必有一条暗道通向外面。且……”傅韶璋犹豫了一下,他原来只是猜测,如斯的话恰应证了他的推测。
天元帝握着傅韶璋的“文章”背着手,“这些事,你暂且放下吧。依旧去沈家寻沈家儿郎玩去吧。”
傅韶璋呆住,虽没指望天元帝盛赞他,但夸奖两句总该是有的,“父皇,儿子……”
“去吧,趁着能无忧无虑玩闹的时候,多去玩一玩吧。”天元帝紧紧地攥着傅韶璋的文章,看来,傅韶璋也是有两分才干的,但心智到底……哪有一下子,就状告三个哥哥的道理?
傅韶璋沉默了,上会子尹太监叫他去抓鱼摸虾,这会子是天元帝叫他多玩一玩,虽知道天元帝不满意他的文章,但他究竟不满意哪一点?次次都弄得人莫名其妙又心灰意冷。
天元帝皱着眉,等着他不服气地叫嚷,谁知等了一会子,傅韶璋一拱手,“那就求随驾的内务府的能工巧匠,随着儿子去沈家玩去吧。”他还欠了人家的花露水做念想呢。
“……去吧。”天元帝一摆手,望着毕恭毕敬退出去的傅韶璋心里闪了一下,瞧尹太监还在一边垂手站着,就说:“想法子,再撮合四殿下跟那四姑娘。”
“是。”尹太监瞅着还不死心,还要把傅韶璋过继给睿郡王的天元帝,心道也不知道将来天元帝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