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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前,夏夜的月光湖畔,羌国与柔兰交界处。
永嗔带着仅存的十三名亲兵,伪装成东西来往的商人,在湖畔暂作修整。三天前,才从一队柔兰伏兵的铁骑下逃脱,众人都已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此时都彼此倚靠着眯眼休息。
唯有永嗔独自倚着一株巨大的胡杨树,坐望着黑色湖水中月亮皎洁的倒影。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缓缓划过,这都是近一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现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安。一路穿越柔兰,眼看着身边一起战斗的兄弟一个个死去,躲过一场伏击又迎来下一场,这种疲倦感与恐惧感足以摧毁任何人。
亲兵中最小的一个,还不足十八岁,名唤张崂诗,众人都戏称他为“张老实”;他看上去比旁人都瘦弱些,这会儿躲在马腹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头,仿佛这样会更安全一点。湖边夜风微凉,一阵风吹过,赵老实半梦半醒中哆嗦了一下,却仍是紧闭双眼、累得醒不过来。
永嗔默默起身,把自己的披风罩在张老实身上,轻轻走到湖边,望着那漆黑的湖水出神。
秦白羽跟上来,一言不发,陪了一会儿,犹豫道:“爷,您也稍合合眼吧。此地到羌国黄楼还要过三座城池。”
黄楼是羌国的国都。就算到了黄楼,要如何取信于羌国国主,说服他出兵——虽然永嗔早有成算,却也怕万一。
毕竟这个万一,关乎惠远十万大军的性命,甚至关乎夏国的半壁河山。
永嗔心思沉重,缺水的嗓子喑哑道:“你且休息。”
原本明亮的少年嗓音,竟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一般。
秦白羽双唇嗫嚅,小声道:“若是带了莲溪来就好了,他向来会宽解爷。”
“莲溪不通武艺,带他一同,只怕三个月前遇到的第一场伏击,就让他丧了命。”永嗔淡淡道:“你们要保护我一个,已然枉送了数条性命;再添一个莲溪,咱们便永远走不到黄楼了。”
虽然永嗔武艺高,到底是领兵之人,遇到伏击,对方首要目标是他、这边拼死保护的也是他。
眼看着旁人为自己舍命的滋味,只怕还不如真的死了来得畅快。
忽然秦白羽脸色一变,低促道:“有人来了!”他说着就趴下来,耳朵紧贴草地,听了一听便跳起来,轻叫道:“骑兵上百,是从羌国那边来的。”
永嗔下令道:“且避一避,看是何人,再相机行事。”
然而已经迟了。
这百骑来的如此迅速,恍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为首的青年狼袍金冠,面相阴鸷,驰到湖边,只扫了一眼,便挥手说了一句羌国话。
永嗔见他穿狼袍、戴金冠,料得是羌国王子,只不知这羌国王子为何深夜突然现身此处。此时他已是人困马乏,且敌众我寡,便暂且按捺着,要看个究竟。
永嗔并十三骑被缚住手脚,用一条麻绳串成向外的圆圈。
那阴鸷青年骑在马上,缓缓绕了一圈,仔细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容;他的目光像水蛇一样,阴冷刺骨。
有近侍附耳同他汇报了句什么,还指向被缚住的众人。
永嗔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却见是张老实——披着他披风的张老实。他的心沉了一下。
阴鸷青年驱马到张老实面前,皱眉打量着他,又看了一眼他的披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摇了摇头。他双腿轻夹,又绕了一圈,这次在永嗔面前停了下来。
“人在哪?”阴鸷青年用生涩的汉话问道。
永嗔心中微愣,看到他身后近侍举着的独耳黑狼旗,已经料知这必是羌国大王子月罗。他用蹩脚的羌国话道:“我是夏朝十七皇子,从惠远、经柔兰而来,有要事与羌国国主相商,还望大王子行个方便。”
这一下出乎月罗预料,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永嗔,马鞭轻轻抽打着自己手心,半晌,咬牙阴冷一笑,仍是问道:“人在哪?”竟是全然不信。
“什么人?”
“啪”的一声,马鞭伴着风声,兜头往永嗔甩来。
永嗔双手双足被缚,避无可避,实实在在吃了这一下,脸上一凉,紧跟着火烧火燎得痛起来。
“滴答”一声,沁出的血珠汇成一大滴,砸落在缚住他双手的麻绳上,晕染成一团暗色。
十三骑眼见少将受辱,个个怒目圆睁,这就要挣开麻绳与羌人拼命。
永嗔伸舌舔了一口腮上血水,低斥道:“不许动手。”
来羌国,是为了夹击柔兰,不是为了结仇。
若是要羌国出兵,要以他的性命来换,那他也只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使命。
月罗见他喝止手下,倒是挑了挑眉,慢慢折起马鞭,开恩似得再给他一次机会,冷声问道:“人在哪?”
“实不知大王子要寻何人。”永嗔温和道,不恼不怒,平静道:“大王子不妨告诉我,也许我们路上有遇到您要找的人呢。”
月罗似乎是被他这平静的态度说服了,眯眼盯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片刻,月罗像是信了他的话,略缓了面色,才要说话,就见随行的近侍从胡杨树下跑回来,手中用素绢捧着一支金钗。
月罗一见那金钗,立时脸色大变,一手攫了那金钗,另一手挥着马鞭又向永嗔抽来。
这次鞭鞭用力,直破衣衫,次次见血。
永嗔咬紧牙关,挨过最痛的一阵,语气竟还平静,“大王子要寻的,是一位女眷吗?”
月罗森冷道:“交出人来,留你全尸。”
秦白羽略懂羌国话,因叫道:“我们这一路而来,实在不曾见到女眷。”
“撒谎!骗子!”月罗挽紧了马鞭,将永嗔抽得皮开肉绽。
百余名骑兵带着猎犬,四散开来寻人,这一切在黑夜中显得危险又诡异。
永嗔用简短的羌国话道:“大王子,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人。您要惩罚人,可以等找到人之后再说。”
月罗冰冷道:“交出人来。”
永嗔不知道这羌国王子为何认定他抢了人,这却也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只道:“我从柔兰一路而来,历经百战,善于寻找逃人踪迹。大王子不妨将详情告知,也许我能为大王子分忧。”
月罗眯眼盯着他。眼前的少年已被他抽得满身是血,却始终语气平静,连挺直的脊背都不曾佝偻,只怕就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吐露半句。他手上马鞭又大力挥下,这一次却是劈开了永嗔手脚上所缚麻绳。
永嗔直觉眼前金光一闪,怀中已被抛入那支金钗。
“找人。”月罗盯着他,神色狰狞,他招手示意近侍上前。
那近侍会意,叽哩哇啦说了一大通羌国话。
秦白羽努力听着,给永嗔翻译道:“他说,他们大王子在找二公主。这支金钗是二公主心爱之物。又说……他们二公主机智聪慧,果敢有谋,若是天明前寻不到二公主,那就再也寻不到她了。又说……若果真寻不到,就、就杀了咱们……”
永嗔心道,什么机智聪慧、果敢有谋,只看大王子那张要吃人的脸,就知道这二公主绝不是什么善茬,说是大、麻烦也不为过。他仔细打量着那支金钗,钗头勾勒了一粒星子,做工精巧——既然是那二公主的心头爱,连出逃都要带着,只怕是无意间遗落的。
他扫视四周,见跟随大王子而来的大半人马都散入黑夜中、领着猎犬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便思索起来。
他们从柔兰至羌国唯一的山路上而来,不曾遇到女眷,这二公主定然还在羌国境内;金钗遗落在月泉湖畔胡杨木下,说明这二公主的确来过此处;大王子既然只命人在这四处搜寻,那显然是确信二公主就在左近——只不知躲在何处,连猎犬都嗅不出踪迹。
能够掩盖气味的……
永嗔目光扫视,从蓊蓊郁郁的胡杨木到夜空中皎洁的月亮,又落下来——落在那一汪黑沉沉的湖水上。
除非是……
他一面思索着,一面缓缓往湖边走去。
他一动,大王子的近侍也跟过来,防他逃脱或跳湖求死。
“问他,这湖有多深?”永嗔对秦白羽道。
秦白羽用羌国话问那近侍,得了回答,又译给永嗔,道:“湖心深千丈,湖边略浅些,最浅处及人半腰。”
永嗔绕湖慢步而行,盯着湖面。
此时无风,湖面波澜不兴,仿佛一块打磨光滑的镜子。
那近侍用生涩的汉话道:“水下怎么藏人?水进了嘴里、肚子里……”他忽然住口,因看到永嗔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一节翠绿色中空的细竿掩在水草间,只露出水面寸许。
即便月光如亮银,这偌大的湖面上,若不是有心去找,也绝对发现不了这一节短短的细竿——与周边水草几乎一般颜色。
水草掩映,看不清水下情形。
永嗔探身望着,良久,他轻轻伸手,堵住了那节细竿顶端的小孔,在心里默数了几个数。
只听“哗啦”一记破水声,有女子从水下一跃而起,径直伸手袭向永嗔脖颈。
永嗔连退两步,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名红衣少女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少女身上的衣服已然被水泡的皱了,亮红也变成了暗红色;她的脸颊红润而又肉嘟嘟的,即使是生气也像是娇嗔的模样。她抓向永嗔这一记落空,又追上来,才要再出手,忽然停住,愣了一愣,浑身一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月罗早已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少女跟前,解下狼袍给她裹紧,扳着她的肩膀,激动而又严厉得说了一长串羌国话。
少女拧过身子,哼了一声,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我才不嫁赤木那傻小子呢!”说着径直夺过月罗手中的马鞭,指向永嗔,叫道:“你很会找人么?”说着就扬鞭挥来。
永嗔不便与她动手,连连后退闪躲。
少女打不到他,又追之不及,恼怒起来,叫道:“你再躲!你再退一步,我就杀一个你的勇士。”说着便扭头用羌国话下令。
她的话竟然跟大王子月罗一样有威严,立时就有羌国近侍持刀上前,架在了秦白羽脖颈上。
永嗔无法,只得迎战——然而他之前被缚,手中并无兵器;连月奔波,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况且方才给月罗一顿狠抽,虽未伤及筋骨,却也大损精力。最难的地方在于,他此刻万万不能伤了这羌国二公主。
永嗔处处束手束脚,那羌国二公主却是放开手脚、毫无忌惮。
一时间永嗔处于下风,几次险些给那二公主用马鞭绕住脖颈——看她下手劲道,显然是要取他性命的。
永嗔环顾左右,见月罗立于一旁只是蹙眉看着,竟是不打算阻止妹妹;这般缠斗下去,显然于他不利。
“丑八怪!作甚不还手?瞧不起我吗?”二公主叫道,鞭鞭凌厉。
永嗔一愣,他活了这么大,竟是第一次被人叫“丑八怪”;计议已定,他闪身上前,瞅准那二公主破绽,右臂将她带入怀中扼住脖颈,左手中的金钗已对准她的喉咙。
“得罪了。”永嗔低声道,声音粗噶喑哑。
二公主奋力挣开,冲出两步,反身气鼓鼓地瞪着他,忽然手腕轻抖,马鞭微端轻巧地擦过永嗔手背,勾出浅浅一道血痕。
永嗔察觉这一下来势不凶,想着这是她落败后出气之举,也就没有闪躲,吃了这一下,没有说话。
月罗又对着二公主说话,语气沉重。
那二公主只是道:“我不回去。”
月罗语气严厉起来。
那二公主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马鞭一抛,就要往湖里跳,口中道:“你们都欺负我。”
月罗忙上前扣住她肩膀。
那二公主却顺势带他手臂,扭脸狡黠一笑,将月罗抛入了湖中;趁近侍大乱,她这便抢马欲逃。
若让她逃了,那月罗定然要找永嗔要人。
永嗔几步赶上,一伸手攥紧马缰,不令二公主逃脱。
“放手!”马上的少女瞪圆了眼睛,见这丑八怪聋了一般,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恨极了般一口咬在他手上。
永嗔疼得缩了一下,却仍是不放手。
缓得这一缓,那边月罗已给近侍捞了起来。他浑身是水地走过来,脸色阴沉至极,盯着少女像是要吃人。
他简短下令,立时有人上前,把永嗔和二公主都抓了起来——饶是如此,那二公主仍死死咬着永嗔手背,不肯松口。两人最终还是被拉开,各自蒙上眼罩,一左一右捆在了同一匹马上。
永嗔倒悬在马上,眼前昏昏沉沉,一旁的二公主更是时不时踹他一脚、骂他一声丑八怪;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又被人推搡着走了一阵子,再就被揭开眼罩,不等适应光线,就听“呛啷”一声,像是落锁的声音,紧跟着数人渐行渐远,脚步声渐不可闻。
他慢慢跪坐起来,见四壁阴暗、潮湿处甚至还生着苔藓,昏暗的石壁内,连一扇小窗都没有。
原来是被关进了牢房。
他苦笑起来,没想到来到羌国,没见国主,先进了牢房。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痕,这一丝疼痛仿佛唤醒了身体的知觉——一时间,被月罗抽到皮开肉绽的身体无处不痛起来。
永嗔忍不住闷哼一声。
就听对面有人噗嗤一笑,叫道:“原来丑八怪也会叫痛。”正是那二公主,原来也被她哥哥关了起来,就关在永嗔对面的牢房。
永嗔循声望去,见两间牢房之间相隔不过两臂远;他此刻身心俱疲,索性倚着石壁,闭目养神,并不理会。
那二公主却精神正好,被关着百无聊赖,要逗他说话,“喂,丑八怪,你是哪的人?看打扮像是柔兰的商人,怎得又会说汉话?你要骗人,可骗不过我的眼睛,你的勇士骑的马,可不像是柔兰马,更不是我们羌国的。喂,丑八怪,你睡着了吗?”
永嗔被她叫得脑仁疼,索性翻了身背对着她。
这一下二公主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是不肯同我说话。”
永嗔心情沉重,他和二公主虽然都是被关在牢房里,境遇却大不相同;看那大王子对这二公主的态度,分明疼爱异常,这会儿关着她,不过是见她闹得太过火稍加惩戒罢了;对他却不同,一念之差取了他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考虑到这些,再听到对面二公主无忧无虑的话语,永嗔心中更加烦乱。
“你不跟我说话,好,我出去便让大哥砍了你的脑袋。”
永嗔仍是沉默。
二公主安静了片刻,忍不住又要逗他说话,叫道:“丑八怪,你藏了我的金钗做什么?莫不是看我生得好看,起了坏心思?赤木那傻小子比你好看一百倍,我都看不上,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
永嗔不胜其烦,从怀中摸出那支金钗,反手抛出,穿过牢房栏杆,正落在那二公主身前草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