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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王心知论功无法超越宁远,况且宁远经过吴州赈灾一事,在民间威望甚高,不可与之明面上争锋,便向皇帝进言,将当日交战中妖狐的事情禀明。
皇帝也听闻有关妖狐的传言,尤其当听说那妖狐竟然对宁远唯命是从,更是坐卧不宁,于是将宁远召进宫中问话。
时已入冬,大梁的冬天并不是冷得刺骨,但宁远入宫时还是穿了貂皮大氅,捧着暖手铜炉,脸色苍白,嘴唇呈现出不健康的红润。或许是因为这一次风波实在耗神伤身,原本就身体虚弱的他又开始缠绵病榻,每天都要喝药看太医。
“远儿,近来身体可好?”老皇帝让人给宁远看座,适时扮演起一个慈父的形象。
“让父皇费心,儿臣还好。”
老皇帝笑了笑,拍拍宁远的手。
他怎会不知道宁远的真实病情?他每天都让最信任的景太医去给宁远诊脉,他的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民望所归,身具高功,朝臣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的皇子,若不是知道他寿命不过三十,此生又永不可能再有子嗣,如何能让他放心?以后的皇位终究是要传给献王的,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个不能生育,又位高权重的孝王在旁,谅雍王也不敢恃宠而骄,行那逼供篡位之事。
“远儿,朕听人说,你身边一直养的那只白狐,在叛军作乱时曾变大到十余丈高,刀枪不入,妖性大发,害死了不少人。可有此事?”
宁远抬眸看向皇帝,最后只是平静道:“回父皇,是有此事。”
“后来那妖狐不知是何原因昏迷了过去,又被你收走。可有此事?”
“是。”
皇帝面色突然一沉,“那远儿为何不将那妖狐交出来?还将这祸害留在身边作甚?”
宁远却面不改色道:“回父皇,那妖狐确实是被儿臣收走,只是回到府中之后,也不知是何原因,竟然死了。我怕妖物再次作乱为患,便命人一把火将狐尸烧了。”
皇帝显然对宁远的说辞报以怀疑,正要开口,这时却听人来报,说是献王求见。皇帝眉心动了动,意味深长地看了宁远一眼,这才命献王进来。
宁远一看到跟在献王身后的侍从手里拿的东西,脸色微变,隐于袖子中的手微不可见地一点点攥紧。
献王进来后给皇帝行了礼,见到宁远在这里,也并不意外,神色间甚至还有一丝得意。
“回禀父皇……”
还不等献王说话,皇帝抬手制止了他,先是对宁远道:“远儿啊,朕知道你为人心软,又和那小白狐感情甚笃,父皇怕你一时糊涂做了傻事,想要将那狐妖偷偷养在身边,这才不得已让你七哥带人去你府上搜查,你可不要怨怪父皇啊……”
宁远慢慢将拳头放松,终于压抑住心中的怒气,对皇帝道:“儿臣怎敢怨怪,只是父皇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并不敢欺瞒。”
“嗯,你能想得开就好。”皇帝对宁远的识趣感到很满意,又示意献王继续说,“老七,你说说,这次兴师动众地去你九弟府里,是不是什么狐狸影子都没见到啊?”
“回父皇,事关九弟安危,儿臣不敢大意,虽然搜遍九弟府邸也未见到那妖狐,却找到了这个东西。”说完,他示意身边的仆从将东西呈给皇帝,托盘之上放着的,正是那枚鸳鸯枕。
“不过是个玉枕,做工倒是精致了些,和狐妖有什么关系?”
献王回禀道:“父皇,儿臣曾盘问过九弟府中的下人,听说那狐妖之前在九弟身边时,非常喜欢这枚玉枕。而且这玉枕如此巧夺天工,但查遍皇室府库造物簿册,从未见过有这样东西。当然,也许是儿臣多虑,可能九弟这枚玉枕并非皇家之物,而是九弟自己从民间搜集而来,或是朝臣进献之物。不过儿臣想,以防万一,为了九弟,还是将这玉枕带来给父皇看看才好。”
不得不说,献王这一手实在高明。这枕头若的确是妖物,他也算立功一件,但若不是,有这样精致巧妙的宝物不说孝敬给父皇,却自己留着享用,让皇帝知道了肯定不舒服,再说,他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才开府不过几年,又如何有那个财力买下这样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哪个朝臣所赠,如此一来,更会让皇帝心存芥蒂。
果然,皇帝听了脸色立刻沉下来,让人将那枚玉枕呈上来自己看,半晌才道:“远儿,你可有话说?”
电光火石间,宁远想了很多种解释的方法,不过任何一种谎话都极容易揭穿,这枚玉枕是和莫辰同时出现的,既然献王已经找到了告密之人,这个时间点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幽居深宫的皇子,既然不是皇帝封赏,又有谁会送给他这样的东西?
权衡再三,宁远深吸一口气,只好实言相告。
“回父皇,这枚玉枕……的确是在白狐之后莫名出现的,而且白狐的确很喜欢玉枕。至于具体来历,儿臣也不知晓。”
“既然如此,这东西当真是件妖物,还是拿去销毁为好。”
“是。”献王将鸳鸯枕交给仆从,命人拿去焚毁。
宁远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追随着鸳鸯枕而去,面色平静,眼眸幽深如水,根本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然而常年跟随在九殿下身边的贴身太监,却在这一刻,莫名觉得脊背寒凉。他怯怯地拿余光偷扫九殿下,竟是感受到一种迫人的威压,破天荒生出畏惧。
鸳鸯枕被献王想了很多方法都没能销毁,不管是以重锤打砸,还是用火焚烧,那玉枕竟好像有金刚不坏之身,未曾损伤一丝一毫。献王将此事禀报给皇帝,皇帝唏嘘不已,最后命人将枕头送到安国寺,请国师作法封印,镇于安国塔下,任何人不能靠近。
宁远开始经常称病不朝,行事愈发低调,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快要撑不下去了。不过有皇帝的刻意扶持,宁远身后的众朝臣依然得到重用,特别是以沈方化为代表的老臣,在六部中多有势力渗透。是以宁远虽然深居简出,却不曾远离政治中心,甚至特别被皇帝授予财政大权,而且皇帝也答应了他重新整编平威军的请求。
转眼间便是一年多时间,老皇帝觉得身体越发虚弱,时常感到乏力无神,每日都要让景茂晔给他开方子调养。然而人终究无法抵抗天命,即使不甘心,老皇帝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心火没有以前那样旺盛,老皇原本暴戾多疑的性格竟然也一点点平顺下来,经常喜欢和宁远一起谈经讲道。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儿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于天地命理的洞悉,却比那安国寺的住持还要深刻。听着他的讲读,老皇帝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能平和下来,因此愈发宠信于这个九皇子,渐渐收起了猜忌之心。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老皇旧疾复发,几乎神志不清。垂危之际,他命人将诸位皇子以及最信重的几位朝廷重臣召进宫里,准备宣布遗诏。
众皇子跪在皇帝寝宫之中,最得宠信的九皇子坐在龙榻之侧。老皇的确已经显露出油尽灯枯之相,大口喘着气,每说出一个字都无比费力,他颤抖着手命贴身大太监将事先拟好的遗诏拿出,在展开遗诏前,拉住宁远,让他将耳朵凑到自己唇边,断断续续道:
“远儿,你……什么都很好,只可惜……没有一个好身体……你这辈子没法拥有子嗣,朕……朕将皇位传与你,也是害你……你可知道朕的苦心?所以,你……你不要怨怪朕,父皇是为你,为你好……”
宁远安静地听着,直到老皇帝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将被老皇帝抓住的手抽`出来,为老皇盖好被子,轻声道:“父皇放心,儿臣明白。”
皇帝闭上眼睛,终于准备完满地走完他这一生。从始至终他都是赢家,他的儿子们不敢逾越他,他的妃嫔们不敢忤逆他,他将朝政牢牢把持在掌心,将众臣玩弄于股掌,他不受任何一个人的辖制,胆敢觊觎他皇权的人都被他扼杀于萌芽。
自始至终,他都是大梁王朝不可逾越的存在。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念。
寝宫里落针无声,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在皇帝的示意下宣读遗诏。遗诏上先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套路之词,直到最后才迎来最关键的一句——
“……景王皇九子宁远,人品贵重,贤德忠厚,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皇帝位。钦此。”
听到这里,老皇帝猛地睁开双目,死死盯着宁远,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挣扎着扭动身体,口中呜噜呜噜拼命想说出什么。然而,除了含糊不清的呜噜声,他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他只能徒劳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幼子,深陷于那双从未看透的眼眸之中,最终一口郁气积胸,用尽最后一丝力,彻底没了生气。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念,没有人……
这才应该是他的帝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