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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辉洒落在暗色的瓦片上,有无处倚落的残雪悉悉簌簌地落在地上。残阳似血,深院暗无天日,马氏坐在贵妃椅上,手边是蓝色琉璃串珠手链—这是龚复不远千里带回来的外域货色。
那是马氏最为得宠的一年,即便是平常看来高高在上的主母徐氏,也不够她所得宠爱的十分之一二。她年纪比徐氏还大那么一两岁,然而却牢牢的把丈夫的心捆在自己身上。
她如今却在这破旧的小院里,丈夫了无音讯,儿子生死不知,她在数十个深夜里无数次惊醒,深重哀思染白双鬓。她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女儿跟在她的身边,没日没夜哭闹嘶吼。银钱上的窘迫,邻居的指指点点,无疑是雪上加霜,要将她们孤儿寡母逼得无路可走。
有时候在女儿哭得嘶声力竭的时候马氏也在心中自问——我真的错了?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想保全自己的地位,想保全一个完整的家,究竟错在哪儿?
这夜马氏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盛极一时的情景,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珍馐海味。儿女承膝,夫唱妇随。至于徐氏与龚钦,则成了她和儿子的垫脚石,这一对母子几乎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直到她的梦做到最后一刻,她都是地位超然的龚夫人,数不尽的人对她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她是一个女人从布衣农女走到富家夫人的典范,多少女人羡慕嫉妒她,也只能叹一声命好。
然而她梦中醒来,满眼入目都是肮脏陈旧的家具,这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狠狠打着她的脸。
她总算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错了,而是输了,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她的丈夫,在这一场关于两个女人的战争中,全部输了。
一切自有天机,天机自有定数。
全都是命,她强求不得。
“命为弱者借口,运乃强者谦辞。”龚钦饮下一口清茶,“我并不信命运天机。”
“这话说的倒是漂亮。”李治隆抚摸着自己手上的扳指,瞅着龚钦似笑非笑,“你心里又是怎么作想?老老实实在这守着你的一屋子珍奇珠宝一辈子?”
龚钦笑道:“我并不是个雄才大略,算尽心机的人。你有一腔野心,而我却无欲无求,只望与母亲与世无争,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治隆一脸笑意,“我虽然人穷,但志却不短,我如今虽毫无作为,但总有一天会潜龙在渊,你信是不信?未必你就下不了那个决心?陪我走这么一遭?”
总有一些人生下来就有勃勃野心,总要干一件大事。龚钦摇了摇头,他看着李治隆那张志在必得的脸,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站起身来,背对李治隆说:“我不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而是从未想过要下,你们这些人,生来就不同于常人,毕生所愿要么当个霸主,要么做个枭雄。而我不同,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我没有那么强的雄心壮志,就想过自己的日子。”
“我与你的情谊,就换来你的这番话?我以为你心中至少也对我……”李治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忽的站起来,又说,“你就当我从未说过这些花,从今往后,我也不必再戴花给瞎子看。”
说完,他拂袖而去。
龚钦失笑:“竟还是喜怒颜于表。”
而此时的李治隆却坐在房内的椅子上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他扪心自问,难道他对龚钦做的还不够多?还不够明显吗?他以为他们二人心中都有那么一杆秤,记得下一切的人情往来,知道他的种种情谊。
他越想不通,便越难受。
他还记得头一回见到龚钦的时候,那时候龚钦只能算一个瘦弱的少年,明明身体孱弱,却强装坚强,手段稚气,却令他移不开视线。
这样一个人,即便日后成不了大事,也不该是个平庸无能之辈,他欣赏这个少年眼底的倔强。和他对命运的挣扎。两人何其相像,一个无父无母,一个要抵抗父亲保护母亲,同样的身无可倚,只能凭靠自己,在这个可怖的人世间浮沉。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将目光投注在这个原本不应该吸引自己的人身上。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或许这个人身上的不服输和倔强打动了他,又或许是其他一些原因。乃至于他无法自制的受到吸引,明明知道二人不是一路人,于人事见解上也多有不同,可是他就是不信邪。不愿意承认这个自己好不容易看中的人其实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
可他无数次希望龚钦是个女子,这样他偶尔的懦弱和不聪明,都不再是阻挡他们的借口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