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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瑛说完,微微佝下腰,谦卑地看向朱高炽。他想从朱高炽脸上看出一点点端倪,可是要从朱高炽那张肥胖的没有一点褶子的大脸上瞧出些许变化真是很困难,陈瑛只好转而盯着朱高炽的眼睛。
定定地看了半晌,陈瑛失望了,从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青年眼神中,他没有看到一点情感的波动。朱高炽的眼神很平静,一如他平时看着别人时那样,不管对方地位尊卑、权势高下,他的目光永远都是温和、含蓄、内敛,没有丝毫变化。
这位太子的城府,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
陈瑛一直强抑平静的心就像绷紧了的弓弦,终于没了气力,手指一松,弓弦急颤,他的心急剧地跳了起来,跳得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能不能被朱高炽所接纳,反复揣摩之下,他认为,以他的能力、以他所掌握的力量,以太子如今并不算平稳的地位,太子接纳他的可能至少有七成。他们之间并没有私人仇恨,不是么?
不管以前如何用尽心机地坑杀构陷,那都是各为其主!我陈瑛掌握着言官,掌握着大明喉舌,这正是太子目前最需要的力量,齐恒公还肯接纳管仲呢,太子为何就不能成为我陈瑛的公子小白?
尽管如此,他还是慎之又慎,决定先以官宦人家利用云南召商中纳的机会大发横财这件事投石问路,探一探太子的心意。人要脸,树要皮,如果真的不可挽回,至少也不能让名声和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一起断送掉。
现在看来,恐怕他要失算了,改换门庭的想法很可能要失败。果然,平静了半晌,朱高炽突然微笑起来,朱高炽一笑,陈瑛的心就彻底沉到了谷底。
朱高炽的笑容和煦如春风,声音和煦如春风,言辞更是和煦如春风:“部院忠于朝廷,任事勤勉,孤心欣慰。关于禁止官宦与民争利,这是皇上一贯的主张,孤自然会遵循圣命行事。若有人以权谋私、中饱私囊,部院执掌都察院,正是份内之事,可搜集罪证,查明罪行,以国法治他。汉王与孤同为监国,此事不宜相瞒,部院大人可将此事一并禀与汉王知道。”
朱高炽很遗憾,真的很遗憾。他知道,只要他点点头,陈瑛立即就能为他所用,陈瑛所掌握的力量也能为他所用,这个人控制着都察院,控制着言官,这对稳固自己的地位非常重要。
可是,他不能接受。
陈瑛得罪的人太多了,被他弹劾得家破人亡的官员太多了,而被陈瑛伤害过的人、兔死狐悲的那些人,大多就聚拢在太子旗下,他无法接纳陈瑛,陈瑛在汉王旗下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此时想抽身,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陈瑛是汉王的第一智囊,汉王这么些年所做的种种,背后几乎都有陈瑛的影子。如果陈瑛不倒,有什么理由让汉王倒?这就像父皇杀方孝孺,不能不杀、不可不杀,哪怕方孝孺已含蓄地做出了归附的暗示。
当初起兵靖难,誓师北平,宣告于天下的,就是遵祖训靖难,清君侧奸佞。这奸佞就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父皇得了天下,谁都可以不死,唯独这三个人,绝不可能活着,不杀他们,靖难的大义名份就定不下来,就坐实了父皇篡位谋反的罪名。
所以,该死的只能死,就像今日之陈瑛。
陈瑛橘皮似的老脸攸地抽搐了几下,缓缓躬下身去,低声道:“那么……老臣……告退!”
这声音,如风卷起的落叶,带着瑟瑟的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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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通政司便接到陈瑛使人送来的一封奏疏:他病了,病得很重。
郎中说,他需要长时间的调养,陈瑛身居要职,担心因此耽搁国事,故而请求告老还乡。朱高炽看了陈瑛的奏疏,只是淡淡一笑,挥笔批下一行大字:“此为官吏任免事,呈皇上御览裁决!”
朱高炽没把陈瑛放在心上,他们原来所做种种准备,因为皇上突然下诏命令百官“议迁都”,也不得不暂时停止。太子妃从辅国公府回来,带来了夏浔的意见,只有八个字:“按兵不动,随机应变!”
看来对皇上的意图,一向算无遗策的辅国公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朱高炽也只得搁下一起,打起精神处理迁都之议。这件事的影响实在太过深远,牵涉过于重大,皇帝这个诏命一公布,朝廷上就炸了窝。
迁都这种事,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同时与每一位大臣也密切攸关,一时间满朝文武都投入到了辩论之中,仅仅一天之后,朝臣们的意见就陆续开始反馈上来。毫无异问,反对迁都的官员远远多于赞同者,赞同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爱民如子派说:朝廷定都金陵四十多年,国泰民安,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迁都?一旦迁都,就得下大力气营建北京,修建北京皇宫,朝廷近年来屡行工程,不断兴兵,百姓已显疲惫,再要迁都,这不是劳民伤财么?
国计民生派说:北京的财赋供给与人口都成问题,目前朝廷虽有河运、海运,且正陆续在运河上疏浚一些年久淤塞的地段,但是如果朝廷北迁,北京陡然增加的大批的官僚、家眷,乃至驻军,所需要的供给,现在的河运、海运要扩大数倍规模才成,至少目前,还不具备这个条件。
军事地理派说:北京太靠近北狄了,距边塞不足两百里,外无藩篱之固,内无战略纵深,一旦北狄入侵,破关而入,马放燕山,北京城下旦夕可至,置天子与如此险地,实在是太危险了。
还有些人担心都城北迁,到了赵王的地盘上,太子又要多一个竞争者,可这个理由不能明说,于是便随意加入一个反对派,冠冕堂皇地陈辞一番。
另外还有许多人出于个人、家族、故乡的利益,强烈反对迁都。因为江南文教发达,江南的士大夫也是最多的,所以江南籍的官员占了朝堂的绝大多数。京城迁走,无疑将触到他们个人、家族和故乡的利益,对此自然强烈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