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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马鞭拂去前面斜出的一根竹枝,声音没停,“只有给人希望,才不会让人绝望——奋争无力时,就会麻木,便像吠舍、首陀罗一样,被婆罗门教义统治到愚昧。对于出身为‘士’的,要给予起落的压力,才不会腐朽。——若果一群腐朽的人,统治一群麻木的人,这个国,这个族,还能成什么样子?不是被自己蠢死,就是被外来者统治为奴。”
萧琰点头赞同,出身不等于一切,这是聪明的世家都认同的道理。子弟为什么要努力,要加强教育,因为努力才能维持自己的一切,并获得更好的;不努力,就有可能失去一切。像婆罗门这种教义,迟早会害了婆罗门自己,就像两晋时期那些腐朽了的士族一样,越来越堕落,除了吃喝玩乐这种“雅事”,什么实务都不会——实际治国的刹帝利难道就甘心被压迫统治?
便听李毓祯道:“佛陀释迦牟尼就是出身刹帝利,而在他的时代,婆罗门对下面三个等级的种种供奉要求和强征勒索已经达到让刹帝利不可忍耐的地步。释迦牟尼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创立了佛教,提出‘众生平等’——这就是对婆罗门种姓制的根本挑战了。但当时刹帝利阶层对婆罗门的不满正积蓄到了高点,对佛陀在恒河平原的传教给予了支持,保护。佛教因此在天竺得到了发展,建立佛寺,僧众渐渐扩大。”
她语意一转,“但佛教不可能推翻婆罗门教在天竺的统治。因为种姓制度已经根深蒂固,就拿刹帝利来讲,反对的也不是种姓制,而是要求限制婆罗门对刹帝利这个等级的权利;对于吠舍和首陀罗,刹帝利完全没有改变他们地位的意愿。所以,佛陀的教义虽然得到一些刹帝利的信奉,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平民和奴隶信奉,但在天竺,仍是少数教。只是因为符合一些刹帝利的利益,所以没有被婆罗门教围剿消灭。当然,这跟婆罗门教的包容性也有关——婆罗门教是三位主神:信神多的,多半有包容性。”
她笑一声道:“就跟咱们中原的道教一样,最高有三大仙尊,下面还有诸多神仙;佛教也是,除了释迦牟尼佛外,地位平等的还有燃灯古佛,下面一堆的菩萨。如果是在大食、欧罗顿,那就是‘不信我教则亡’了。”
萧琰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大食国和欧罗顿都是唯一教,只信唯一神,他们称为真神,凡是信仰其他神的,就要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灭掉——这样的教真是太怖了!人难道还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李毓祯道:“在佛教创立之前,天竺已经有了一个与婆罗门对立的教派,叫耆那教。它能够存在,也和佛教一样,出于刹帝利对自己权利的要求。这两大教派,还有其他一些小教,彼此教义虽然有分歧,但总的来说,都是与婆罗门对立——被刹帝利统称为‘娑门’,咱们中原译称为‘沙门’,所以佛教僧在咱们中原被称为沙门僧。”
萧琰“哦”一声,原来沙门在天竺不仅仅是指佛教。
“但天竺沙门,以佛教为首,”李毓祯道,“因为佛教僧侣和俗家信众最多。”
萧琰听到这里,已经恍然明白了梵音寺的目的,说道:“佛门打下吐蕃,是想以朝圣地迦毗罗为依托,扩大影响,继而进入天竺,与天竺本土的佛教联合,使佛教取代婆罗门教,成为天竺第一教?”
李毓祯微微一笑点头,又道:“道门常取笑佛门一句话,‘墙内开花墙外香’——佛教起源于天竺,却是在西域、中原,乃至东洋、南洋得以发扬光大。东洋诸地信佛还是中原佛门传过去的,南洋诸国佛教昌盛,已经取代婆罗门教,也是因为咱们大唐的影响力和中原佛门的不懈传教。如今,佛门已经从东、南、北三面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自然要让墙外花香回墙内去。大唐支持佛门,当然也能从中得利。”
她眼睛望入幽深的竹丛,眸子也变得深邃,“咱们中原的道教和佛教,都是中正平和的教义,能让人变得宽容,平和,仁善。但佛教从天竺传到西域时,为胡族广泛信仰,是因西域佛僧宣扬,信佛可以洗清杀戮的罪孽。这个教义是对佛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歪曲,如果杀了人,信佛就能洗清,那人人都不忌惮杀人了。梵音寺就是在北魏初年建立,他们重新诠释西域教义,回归佛陀本义,持不杀生戒。如今,河西道和东南西北五大都护府治地安宁,各族相安,统于大唐治下,可以说,与道教和中原佛教的传教有关。”
萧琰本就聪明,一点就透——大唐的周边如果是一群狼,那就永无宁日了,所以,要养出一群羊来。
但大唐不能成为羊,她心里想道。
“大唐是海。”李毓祯似知她所想,眉毛扬起来道,薄冰质的眼眸映着竹隙洒下的阳光,仿佛点点碎金在闪耀,“海可纳百川,包容江、河、湖,一切的流水;但海啸起时,也会席卷、摧毁一切敢于挑衅或阻挡它前进的东西。”
这就是大唐!
她的声音极有感染力,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是镀了一层金粉,恍惚如神像一般。
萧琰不由笑了起来,觉得李毓祯就像善讲的法师对信众说唱佛经故事一样,很有感荡人的本事。
当然,她很认同李毓祯说的——大唐是海。
大海是浩瀚,深邃,温柔,包容;却也是强大,锐不可挡。
她点头笑着,道:“你说的对,大唐是海。”
李毓祯鞭梢轻甩,击在翠竹上,发出清脆一声响,道:“这世上没有绝对。治国的道理,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端是看对的一面多,还是错的一面多。任何思想,学术也好,教义也好,都没有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的,有可取的内容,也有不可取的。是以咱们大唐包容各种思想,因为它们总有可取的地方。”
她话一顿,道:“但任何思想都必须要‘变’——佛教传入中原在变,吸收了道家和儒家的思想;道家、儒家、墨家同样在变,吸收别的思想有益的,包括外来的佛教的教义,补益论证自己的思想;易家更是在变,只要有益的,不论哪个国家的,哪个族的,都能拿来吸收;景教也在变,传到波斯变了,传到大唐又变了,所以咱们大唐允许这样的景教传教。——变,是世间唯一的绝对。”
风从竹林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身上的白绫袍也随着风拂动,感受风的流动,她仰脸望着天空白云,“风起雷动,白云苍狗。河流不歇,光阴不止。世间万物都在动。一停,就死了。学派、教派也如此,不能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就成了臭河烂虾,即使有着有益的东西,在永不流动的河里,也会发臭烂掉。”她的声音和着风声,“这种臭河烂虾,污染自己的土地不说,还想污染别人的土地,必须彻底打垮,同时挖河通瘀,清除污垢,改造革新。——变,是必须的。”
风已经大起来,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又似乎带着漫不经心,但萧琰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意志。
这一刻,萧琰感觉李毓祯就像她的剑。
坚定。
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