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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红颜没有做声。
在与沈盛年的相处模式中,两人都已经达成了共识他负责说,她负责听。
“我似乎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要聪明一些,不论是古诗还是外语,只要大人教一遍,我就能牢牢记住。我上小学时,次次考试都是一百分,于是一连跳了两个年级。也许在普通人家里,我这样已经算是父母亲戚的骄傲了。可惜,我错便错在出生在沈家。沈家是个书香门第,上一辈沈家人都很会念书,基本上个个都是大学教授。而我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姐妹也全都跳过级,个个都是学校第一名。我的父母也许什么都好,但却有很强的虚荣心。他们的虚荣心没有放在物质上,而是放在我身上。他们比不过同辈的兄弟姐妹,便想让自己的孩子胜过他们的孩子。所以我的优秀从来得不到父母的赞扬,他们总认为我不够努力,总觉得我还做得不够好,还不能让他们在亲戚前长脸。于是,我在小学时便没有了休息日,每天我的生活便是上学,去补习班,去考级,孤单而贫乏。”
“也许是潜意识里刻意想要忘记,所以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楚。唯一有印象的便是我每晚坐在书桌前,完成父母要求的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奥数题。从我书桌前的窗户往下看,便是家属楼的大院,每晚都有与我同龄的孩子在欢快地玩耍,那些稚嫩的欢笑声让我羡慕得很。那时我唯一的快乐便是在做奥数题疲倦时伸出头望望那些玩疯了的孩子,再想象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好景不长,后来我父母发现了我的这一行为,就把窗户封住了。是的,用木板,一块一块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给封死了。在他们钉窗户时,我感觉到那些尖锐的钉子同时钉到了我的心上。”
沈盛年的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停住了。
秦红颜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也不追问,继续握着方向盘将车往前开。他们行驶在滨江路上,这是新近开放的道路,车辆行人还很少,空旷的双向六车道在拥挤的城市里如同海市蜃楼。
沈盛年又再度开口:“秦姐,你养过狗吗?”
“没有。”秦红颜简洁地给出了答案。
她的童年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证,如何还能负担另外一条生命?
“我养过,是叔叔送我的生日礼物。其实说起来,我叔叔是沈家的异类,他敢于与整个家族对抗,独自去美国念经济。他是我唯一喜欢与尊敬的家人。当时他问我十岁生日想要什么,我说想要一只小狗。果然,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叔叔送了一条白茸茸圆团团的小狗给我。其实养狗是我从小的愿望,可惜我父母却害怕养chong物会耽误我的学习,从来不让我如愿。而那次,因为是叔叔送的,他们不好说什么,只能勉强应允。其实我的整个童年都是没有朋友的,因为我必须要待在家里完成父母布置的练习题,根本不能出门。久而久之,同学之间的活动也都不再邀请我,他们觉得我是个学习机器,是个怪胎。而人是需要朋友的生物,我很孤独。我把那条小狗取名为小团,小团的到来驱散了我的孤独,我把它当成了我的朋友。每天做习题时,它都会乖乖地待在我的脚下,不吵不闹。小团真的是只很乖的狗,但我父母看着小团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厌恶。因为他们觉得我喂小团吃饭,逗它玩耍,都是在浪费学习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安静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秦红颜想,接下来的回忆,肯定是让他不堪回首的。
“某一次,我重感冒,头昏脑涨之下去考试,结果只考了九十分,打破了一贯百分的记录。老师安慰我,说我是因为生病才会这样,没有关系。可是我的父母却不这么想,他们将问题怪罪到了小团身上。第二天,他们就将小团送人了。我胸腔难过得像是要炸开,哭着闹着要将小团追回来,但我父母却始终不肯透露小团的下落。我只能求助于叔叔,叔叔二话没说便赶紧去寻找小团,待一打听到下落就马上带去我收养小团的人家。那是离我家两个小时车程的乡下,收养小团的是一位农户,我到他们家院子时,一眼就看见了小团。它正躺在一堆垃圾旁边,嘴里吐着白沫,身体不断抽搐着。那个收养它的农户说,小团是自己贪吃,不小心吃了角落里的老鼠药,就要死了。他还说,平时狗吃了老鼠药,很快就会死。可小团却像是知道我要去,一直苦苦挨着。其实我很清楚,小团很乖,一向不乱吃东西,他是饿的。小团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月,就瘦成了皮包骨,收养它的人家并没有好好照顾它。它是饿得没有办法,才会去到处捡吃的。”
沈盛年垂着头,嘴角的弧度哀伤至怪异:“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小团看见我还激动得想要站起来。可是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虚弱地摇着尾巴。它一直看着我,眼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它的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留恋。我抱着它,一直抚摸着它的毛,想哭却哭不出来。最后,它的瞳孔放大,再也没有了知觉。那天叔叔送我回家后,我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整整一年,我每天眼前都是小团临终时的样子它的毛发凌乱稀少,身上全是骨头,甚至还有鞭痕。我父母慌了,甚至到处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可我还是没有说话,因为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惩罚自己的弱小与无能,让小团受了那些折磨。从那之后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自立,要强大,要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也许是我天生凉薄吧,从那之后,我对我的父母真的再也做不出普通父子母子那般的亲密动作。”
沈盛年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秦红颜安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车内有股让人难受的窒闷。她打开车窗,由着带着潮意的江风吹散他们的发。
在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他。
幼年时的孤独与无助让她与他心灵相通。
她懂他的伤,也懂他的哀。
他们是同类,不需要多余的话语也能懂得彼此的同类。
秦红颜不懂得如何安慰人,面对沈盛年的倾诉,她只说了一句话:“我饿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吃韩国烤肉吗,我们去吧。”
从那次后,秦红颜再也没有劝说沈盛年搬离自家楼下。她想,他们两个都是孤独的人,需要彼此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