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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之所以对甲斐姬回日本——尤其是出现在界港——的消息如此吃惊和紧张,自然是有原因的。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按照他此前与高务实的密议,甲斐姬此次回日本就要与他商议过继养子的具体事宜了,然而这件事在家康的计划中却偏偏不能办得太早。
家康的计划其实应该按照其目的来划分,基本上可以分作上中下三策:
上策的目的在于保证日本独立自主,不被来自外界的力量干预国内事务,当然也就能够保住所谓的日本国体;
中策的目的是在上策无法达成的情况下,尽量确保外界力量不会直接出手干预,而是通过他德川家康来进行。这样的话,局面虽然可能会难堪一些,但日本的国体也应该还可以维系;
下策的目的,那就是在前两条都无法达成的情况下,尽量确保德川家的家名和血脉得以延续,至于其他方面,那就顾不得了。这个结局是最糟糕的,家康甚至悲观的认为如果到了那一步,德川家的家名和血脉本身可能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以上只是目的,具体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怎样,家康当然也反反复复认真思考过很多次。
想要达成上策,首要的大事就是让高务实认为日本是个刺猬,让他觉得自己胃口虽好,却不愿意下嘴。
正因如此,家康这段时间来一直尽力避免和石田三成发生冲突,对于三成挑唆前田利家等人对自己搞的小动作,也只是一手软、一手硬的准备着。
按照他对前田利家的了解,此人还是比较有大局观的,只要自己手中有足够的力量放在近畿,前田利家为了大局考虑,必然不会兵行险着,搞得双方兵戎相见。
家康确信利家心里很清楚,在太阁已经离世的当口,他俩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日本一定彻底乱套,而那就违背了信长和秀吉的遗愿。
而只要他俩不乱,其他大名之间的矛盾,或者说武将派和奉行派之间的矛盾,就一定能够压得下去。压下去这股矛盾,日本看起来就还保持着团结,保持着明面上拥有的五十万大军。
明军的战斗力很强,这一点德川家康丝毫也不怀疑。如果不强,朝鲜战场怎么会打成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然而明军再强,面对五十万大军同仇敌忾的日本,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跨海远征所需要的花费,以及可能出现的巨大战损。
家康通过秀忠在三崎城的观察以及对朝鲜战场的总结,认为明军强归强,但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恐怕远不如日本。
两个例子能够说明这一点:第一个战例,碧蹄馆一战之后,李如松立刻后撤,并且在后续的作战中明显不肯再打硬仗,存在非常明显的保存实力之念。
保存实力这种心态,家康是很能理解的,毕竟他德川家能够从区区三河做大到如今的地步,也少不得把这种理念贯彻进一切战略之中。
不过问题在于,碧蹄馆一战当中,明军的战损其实远低于日军。日军明明在战术、兵力层面都占尽优势,但最后战损的战损却是明军三倍以上。
而偏偏在这样的战果之下,明军二话不说就退了,反而日军还能坚持观望一下,直到发现其余各部明军开始分路逼近,考虑到确实打不过,这才不得已后撤。
第二个战例就是釜山之战,尤其是釜山之战的前哨战蔚山之战。
在这一战中,按照加藤清正等人送回日本的战报,一开始由于对明军的战术考虑不周,蔚山倭城失陷很快,日军只能撤到双子城的另一面岛山倭城,负隅顽抗之下,其实局面及及可危。
虽说岛山倭城修建得易守难攻,但按照加藤清正自己递交的战报来看,只要明军继续维持攻势,最多再有五天,同样伤亡惨重的日军必然无力抵挡;即便明军只围不攻,那么再有十天左右,日军也要饿死大半,剩下的人精疲力尽,还是无力再战。
家康完全相信这个判断,因为他知道清正写这道战报的时候,城中的日军已经开始吃土了——物理意义上的吃土。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明军居然先顶不住伤亡了,主动停止了进攻,结果给了日军一定的喘息之机。不少日军趁机分批熘出城外,跑到海边叉鱼打鱼。
虽说他们没有合适的工具,实际鱼获非常有限,但日军的口粮配给量本来就不到明军的一半,属于是食量非常小,养一个明军的粮食能养两个日军(当然这也导致日军个子矮,在双方战斗意志差不多的情况下如果单兵肉搏,日军会明显居于力量劣势);
二来鱼获虽少,对士气的振奋却很大,这导致后来明军恢复攻势之后赫然发现日军居然又精神起来了,反过来又影响了明军自家的士气。
总之,家康的观点就是明军比日军“娇气”,亦或者他们自认为自己比日军更“值钱”,不肯白白消耗。甚至家康还觉得,可能明军的将领也这么认为——毕竟自己一方乃是天兵天将嘛,怎么能跟蛮夷比人命低贱?太没天理了。
明军整体如此,那么高务实自家的私军呢?无疑只有更甚。
这个观点也是有理由支撑的,那就是他通过秀忠所得知的京华武装家丁薪俸、抚恤金和抚恤政策(政策主要针对伤残、战死家丁的家人)。
虽然家康知道京华极其富有,但战死一人需要里里外外抚恤出去数十两银子,那还是太吓人了。日本要是按照这种政策办事,两个大名之间随便打上一仗,恐怕至少得休息十年,这十年时间不是干别的,就光勒紧裤腰带还钱了。
所以家康认为,让高务实不愿意直接发动战争征服日本的最佳思路,就是让他认为打下日本是个亏本买卖。这个代价都不需要太大,只要三崎城中守军那样的武装家丁可能战损一万人,估计高务实就要仔细考虑这仗是不是应该避免,是不是可以考虑另想办法实现自己的目的。
如果高务实决定“另想办法实现目的”,那就意味着德川家康至少避免了“下策”的最坏结果,到了“中策”层面。
中策,家康认为站在高务实的角度而言,主要就是战略威慑,当然也或许会打一场规模有限,但影响不小的局部战争。
这场仗具体会发生在哪里不好说,不过家康认为大概率应该会在日本的核心区域,针对的目标应该是某家全日本公认的、实力较强的军队。
符合这个条件的地区,首当其冲便是近畿,而够格做那支敌方军队的,无外乎五奉行手中的丰臣嫡系军、德川军、前田军或者毛利军等等五大老级别的军队——丰臣家武将派手中当然也有强军,但他们个个都是大名,单独一家不足以与京华一战,要组成联军又太难,所以家康没考虑。
德川军肯定不会去和京华军作战,家康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三比一的兵力都未必能打得过,就算想办法凑够更多兵力、占尽了战术优势最终打赢了,那又怎样?
真要是把高务实惹毛了,他光在南疆就有二十多万大军,在大明国内有多少,至今还没人能给家康一个准数。
如果高务实觉得折了面子非要找回来,随着他一声令下,十万京华武装家丁登陆日本,那不是又回到“下策”去了吗?何况这种局面的下策可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因为德川二字将彻底成为历史。
所以家康早就和高务实商量好了过继的事,这样德川家肯定不会成为打击目标。那么,现在近畿可能成为京华打击目标的是谁?无非两支:丰臣亲军,以及刚刚从加贺调来的前田军。
正因为如此,家康听说甲斐姬到了界港,而且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吃惊,甚至紧张。在他看来,甲斐姬说这句话就意味着京华已经在考虑立威了。而她人在界港,那么战争可能爆发的目标区域当然也就是近畿。
有那么一瞬间,家康甚至怀疑甲斐姬是不是想直取大坂,把秀赖强行控制起来。
在他看来,甲斐姬有这样做的动机,也有这样做的实力,甚至从她当年在忍城之战所表现出来的战场把握能力而言,她也有这样做的信心。
界港,呵呵……那地方可不止有一万余京华军,界港的大商人谁家没有雇佣一些铁炮手、剑客、浪人、忍者什么的?这些大商人很多都恨丰臣家入骨,又仰赖京华的货物赚钱,他们的立场根本不需要问!
而且,他们还有船……从界港偷袭大坂才三十里远,偏偏无论海路还是陆路,都完全可以供甲斐姬随便挑选。这都不是朝发夕至,是朝发午至了,如果大坂原本没有防备,就几乎不可能反应得过来。
因此,家康认为此时最关键的就是稳住近畿局势,千万千万不能给甲斐姬找到出手的机会。只有稳住甲斐姬,不让她又乱子可趁,最终没能出手,那就可以说自己确保了“中策”,可以冲击“上策”了。
想要达成上策,一来是稳住甲斐姬,不让她找到干涉的机会,二来则是自己的动作要快,要在京华按捺不住躁动之前夺取政权,跳过丰臣公仪而建立幕府。
家康相信高务实是懂日本国情的,所以只要幕府建立起来,哪怕丰臣公仪在名义上还存在,那也就不是大问题了,因为完全可以用幕府将之架空,等将来有机会再彻底废除掉。
就算碍于之前对太阁的承诺,不得已将千姬嫁给秀赖,那也不要紧。甚至如果这样,自己还不妨以此为由留秀赖一条命,也算是对得起太阁了——只要高务实不反对的话。
总之,在京华出兵干涉之前建立幕府,大概率便能实现上策,毕竟幕府将来的征夷大将军就是他高务实的儿子呀。他能答应过继,说明他可以接受这样间接获取日本统治权的方式。
“派人回复三崎殿,就说近畿局势尽在我掌握之中,界港武力作为计划的最后一环尚不到暴露的时机,请她耐心等待。另外,再告诉她说秀忠已经回了江户,德川家并无后顾之忧,请她一切放心。”
“是,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井尹直政问道。
家康摇了摇头,井尹直政悄然离开。
事毕,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日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尹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高次和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
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交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他又放心了一些,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勐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忽然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