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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不知道刘馨的想法,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在他看来,中国人有些时候很讲道义,有些时候不讲道义。讲与不讲,取决于双方的立场和关系。
你与我是经年老友,这道义我自然非讲不可,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你与我素不相识,这道义便是能讲则讲,取决于个人的道德层次;你与我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甚至都已经兵刃相向了,那我还跟你讲道义?当然不讲了。
这种时候中国人只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讲“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只讲“事贵应机,兵不厌诈”……
当然,他高某人在前世之时,嘴里倒也能说“中日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好像一副友好主义者的模样。但他好歹也是读书人,知道《南史·陈后主纪》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隋文帝谓仆射高颍曰:‘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然后他就发兵打过长江去,把陈后主抓了。
你瞧瞧,人家毕竟是开国之君,发兵的理由都如此高大上:咱俩一衣带水,我不能见你家的百姓过得那么凄惨却去不拯救。虽然动兵是一件很花钱的事,但我还是很积极主动的来帮忙解放他们啦!
所以一衣带水真是个好词,一定要深入理解。
高务实的理解就很深入,所以他见自己刚才一番话已经镇住了场面之后,就立刻换上一副悲怜天人的慈悲法相,叹息道:“再有,我听说日本人过得苦哇,别说寻常百姓了,就算是很多大名——就是地方诸侯——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清苦极了。”
黄芷汀显然一时没转过弯来,有些纳闷的道:“诸侯能怎么苦?就好比我家当初不过一个土司,虽然银子不多,但自小我的吃穿用度总也谈不上清苦。”
这话高务实是承认的,黄芷汀当年在自家地盘上的排场他又不是没见过。
那次她与自己一行回到思明府,进入海渊城的时候,沿途土民全都乖乖跪伏于道旁,离她还老远老远便把头磕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和她的亲卫狼兵走得后脑勺都快看不见了,土民们依旧不敢动弹,又再等了一会儿,才敢抬头起身。
那种威势,当真是比皇帝还夸张,所以她家虽然论银子的确不算多,但偌大一个思明府养她一家几口人,生活条件当然差不到哪去。
不过,她家的情况和日本完全不同。高务实解释道:“你家当时的情况和日本是两回事。我就这么说吧,你家位于广西,家里的土民虽然生活条件一般,但广西那地方要富虽然难点,要饿死却也不容易——你看咱俩同行那次,光是在山里吃野果都没饿死对不对?但是在日本就不同了。”
高务实稍稍一顿,迎着黄芷汀疑惑的目光继续道:“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多少强大的权力,都因为无法填满饥饿的嘴巴而被推翻。权力首先要建立在嘴巴上,然后才能建立在脑袋上,只有控制住嘴巴,才能更好的控制住脑袋。
而原本物产就不怎么丰富的日本,眼下的粮食产量更是创造新低,再加上他们所信的佛教与大明和南疆都不一样,导致他们几乎全民禁食肉类,只能吃鱼,于是食物来源就更少了。
芷汀,我问你:一小碗大米饭、两指宽小鱼一条、腌萝卜一小碟、白水煮野菜一盅、酱汤一小碗——这个食谱你看如何?”
黄芷汀皱眉道:“像是对大病初愈之人因为不能暴饮暴食而准备的清淡食谱。”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也或者是贫苦百姓之家的吃法吧?但我记得京师百姓哪怕是南城那边,也不至于清苦成这样。”
那是当然,高务实前世就知道,何况今日?当初他看清人写明朝的《樵史通俗演义》,里面就专门夸耀过万历年间民生殷富的情况:
“传至万历,不要说别的好处,只说柴米油盐鸡鹅鱼肉诸般食用之类,哪一件不贱?假如数口之家,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这是极算丰富的了。还有那小户人家,肩挑步担的,每日赚得二三十文,就可过得一日了。到晚还要吃些酒,醉醺醺说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乘凉,百般玩耍。
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皆然。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员都上本激聒,也不震怒。人都说神宗皇帝,真是个尧舜了……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啊,好不感叹思慕。”
这里头就专门说了万历朝时民间百姓吃穿用度的情况,简单的说就是物资丰富物价低,哪怕赚得不多,但由于花费小,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悠闲惬意。
这还不止是鞑清统治下的汉人这样说,连“清世祖”福临都说:“当明之初,取民有制,休养生息。万历年间,海内殷富,家给人足。”
不仅国内这样说,来过万历朝大明的外国人也这样说。西班牙人门多萨的《中华大帝国史》中描述明朝的社会民生时,就如实写到:“在这个大国里,人们食品丰富,讲究穿着,家里陈设华丽。尤其是,他们努力工作劳动,是大商人和买卖人,所有这些人,连同上述国土的肥沃,使它可以正当地的被称做全世界最富饶的国家。”
或许正是因为“全世界最富饶”的原因,黄芷汀才会一听这个食谱就得出那样的结论。
然而高务实却呵呵两声,道:“作为大明的子民,可能的确会觉得这种食谱实在太寒酸了一些,但我告诉你,这就是很多日本诸侯早、午两餐的食谱——而他们不吃晚饭。”
黄芷汀几乎惊呆,愕然道:“吃成这样,还不吃晚饭?”然后见高务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寻常百姓吃什么?”
高务实耸耸肩,答道:“同样只吃早晚两餐,食谱一般是小米饭一小碗,煮萝卜两块。”
黄芷汀一脸不可置信,纳闷道:“堂堂诸侯,比起寻常百姓来,也不过就是一餐饭多了条小鱼?”
高务实严肃地纠正道:“饭不同啊,诸侯吃的是大米,寻常百姓只能吃小米。”
黄芷汀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区别很大吗?”
“这两道菜谱在咱们眼里的确是一样的寒酸,可此时的日本人的确确就是吃着这样的东西一天天活下来的。而且那些吃小米饭的农民,做梦都想像大名、武士们那样吃上大米饭。”
高务实这话还真不是忽悠,战国时代的日本,所有生活都围绕着战争。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打仗,而打仗又是为了吃得更好。
日本本来是个水稻生产国,几乎全国的农田都在种植水稻,然而可笑又可怜的是,大米对一般种植大米的百姓来讲却是奢侈品。
在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里有一段情节:山上的山贼垂涎山下村子里的那点大米,便要在秋收的时候下山抢米。农民们为了保卫他们的大米,便拿出全村仅有的一点大米去城镇里招募穷武士来保卫村子,而他们能拿的出的唯一招聘条件,就是顿顿大米饭管够。
虽然高务实一直不能理解那些没出息山贼为啥不换个富裕点的地方去抢,偏偏死盯着这个穷到除了点大米什么都没有的穷村子。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大米实在是个稀罕物。
后来,村里的农民也真靠着这“餐餐吃大米饭”的“优渥条件”,招募来了七名水准参差不齐的武士。虽说这七名武士说是为了保一方平安所以不计报酬,但能吃上大米饭其实对他们也是有一定吸引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