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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对于在外的游子而言,家总是温暖的。
许竹声回到家时,母亲的拿着竹筐正在采桑树叶子,一回头看到了大儿子,母亲手中的竹筐啪嗒掉在了地上,筐子里的桑叶散落一地。
听闻儿子如今在皇宫中是极具声望的画师,整日为宫中贵人作画,母亲欢喜得险些泣不成声。
许竹声的母亲在厨房忙了许久,做了荷叶蒸饭、去骨鲈鱼脍、茭白虾仁、桂花糖莲藕和莼菜汤,青翠碧绿的颜色,看得李白口舌生津,不住感慨只能看不能吃,真是人生莫大之痛苦。
母亲一面看着许竹声大快朵颐的模样,一面说着家中米铺已经交给了许竹声的弟弟,父亲手把手带他。许竹声心中愧疚,连忙把绘画所挣的银钱全都交给母亲,叮嘱她不要过于操劳。
吃完了饭,许竹声揣着心中的惴惴,火急火燎地正要出门,母亲却从身后叫住他,母亲蹙着眉,神色有一缕淡淡的哀伤:“你是要去找虞家那小娘子吧。”
许竹声的脸微微涨红,郑重地点点头:“阿娘,孩儿想好了。昔日是孩儿对不住虞小柔,今时今日孩儿也算是在长安实现了抱负,此次回来,也是来娶虞小柔为妻的。”
她的母亲怔怔地看着他,咬咬嘴唇,终是万般无奈地开了口:“小柔她是个好孩子……可是自打你去长安没多久,小柔她的父亲便走了,给她父亲治病的那个老郎中的儿子对小柔很是上心,没过多久,小柔就嫁给她,带着她娘一起离开桃源乡了。”
许竹声踉跄了一步,母亲的话像一颗雷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炸开。纵然他离开时虞小柔话说得绝情,可是在他心里总觉得虞小柔不过是一时负气,那个温温柔柔地唤她一声“竹声哥哥”的小尾巴,不可能真的离开他。
许竹声一路小跑,来到虞家的小院。小院的门虚掩着,许竹声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院门,一颗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院中草木萋萋,却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了记忆中的生气。那个承载了他许多童年回忆的虞家小院,如今已是一片荒芜。院中的葡萄树早已枯死,树下的秋千,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
许竹声只觉得身体突然被抽空了,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虞小柔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样子,虞小柔一袭红衣,双髻黑如鸦翅,一张娇俏的脸上淡淡画着远山眉,眸子里盛着一汪秋水。
她笑着冲着许竹声招手,声音又脆又甜:“竹声哥哥,我在这里。”
许竹声刚刚上前,眼前笑靥如花少女瞬间消失了,恍然间仿佛到了他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同去长安的那一天,她蹙着眉头,用力兜住眼眶中的泪水,一字一句告诉他:“竹声哥哥,我也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和画画,究竟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他从不敢说在他心中画画比虞小柔更重要,只是此次机会难求,他心中的天平才稍稍倾斜,去不曾想,一切竟已经无可挽回。
泪水从许竹声的眼眶重重挣脱,他颓然坐在那株葡萄树下,和虞小柔回忆在脑海中翻江倒海,宛如一把锐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在他心尖上割出血口子。许竹声忽然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虞小柔,他满心以为虞小柔不过是一个柔软娇俏,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却没有想到,在她温软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倔强的心性。
许多许多年后,有一位名叫汤显祖的戏曲家,在他那部流传千古的《牡丹亭》中写道:“三分春色描来易,一片痴心画来难。”
然而,此时悲情难抑的许竹声,却将自己对虞小柔的思念、追忆纷纷诉诸于纸笔。他铺开宣纸,用湖笔饱蘸了墨,一笔一画勾勒着虞小柔的模样。
许竹声就那样一笔一笔画着,他从未曾有过如此全情投入地作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他的画笔,待到最后一笔落成,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天一夜。
温润的鹅蛋脸,乌黑的发,远山眉,水杏眼,眸子里像是盛着一汪秋水。嘴角微微挂着笑,穿着一身红衣裳,在葡萄架下荡秋千。他记忆中的虞小柔,是十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女,天真烂漫,柔韧无邪的模样。
许竹声痴痴看着那幅画,在画苑年余,他亦知自己确实是当世罕见之画者,可是这幅画,虞小柔的眉目宜喜宜嗔,脉脉含情,竟是栩栩如生,有种呼之欲出之感,连许竹声自己都难以置信,何时自己的画技竟已精进到如此程度。
他仔仔细细地收好画,摩挲着怀中的那枚玉钗,一个人在虞家小院中,静静地坐了许久许久……
不见了虞小柔,他也不愿再在桃园乡这触景生情之地多做停留,许竹声辞别了母亲,又匆匆踏上了回往长安的旅途。
第二次从长江逆风而上返还长安,他不像初次那样流连于沿途的风景,一路上觉得心中郁郁难舒,偶然一次,他在湖面上看到一对并行的鸳鸯缠绵交卧的模样,心中微微触动,拿起画笔想要把鸳鸯画下来,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起虞小柔娇憨的模样:“竹声哥哥,我不想在嫁衣上秀鸳鸯,听说母鸯若是死了,公鸳会为他殉情,若是我先死了,我才不想让竹声哥哥为我殉情,所以我在嫁衣上绣了并蒂莲……”
这丫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呀活的。许竹声叹了口气,她终究是穿着并绣着蒂莲的嫁衣,嫁给了另外的人……
回到长安,宫廷画苑中的生活一如往昔,以他在宫廷画苑中的名声,无数王孙公主、贵妇娘娘皆想求得他一副墨宝,他来者不拒,有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只有自己全情投入作画之时,才顾不得思念关于虞小柔的种种。
他天赋极高,又在宫廷中画惯了仕女图,寥寥数笔,不费什么精神便可画的细腻生动,流畅秾丽,贵人们自然也极为满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贵妇的仕女图,与那副虞小柔的画像比起来,不过是凡俗之品罢了。
尤光见他风头正劲,心中妒意大盛,技不如人,却也无可奈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寻常一日,高阳公主再次来到了画苑,道是当今皇后生辰将至,她请求名声大盛的许竹声画师为她画一幅皇后的肖像,当做皇后生辰的贺礼。
许竹声虽未曾给皇后娘娘作过画,却知道这位皇后长孙氏乃是当今天子的原配发妻,端丽贤惠,母仪天下,无愧于一代贤后之名。许竹声心中亦仰慕皇后娘娘凤仪,有幸能为皇后生辰作画,许竹声连连答应下来。
当今皇后之贤德世人称颂,尤光虽说妒忌许竹声为皇后作画,但因曾受过皇后恩德,亦对为皇后的画作心怀崇敬。许竹声一筹莫展,不知从何处下笔才好时,是尤光帮他翻阅画苑中珍贵的典籍,找到历代传世之人像,许竹声的思路,才渐渐开阔明朗。
多日思忖,许竹声终于订好了思路,一笔一画将心中长孙皇后的模样描绘出来。数日之后,他完成画作,念及尤光给予的帮助,想要借此机会与尤光修好,于是带着画好的画作登上了尤光的门。
尤光的眼睛深深被那副画像吸引,他凝视了许久,略略看了一眼许竹声:“此画的完成到如此程度,想必你也是画毁了许多,才得了这一副吧。”
许竹声抓抓脑袋,如实回答:“画了许多?没有啊,不瞒您说,这画我是构思好后一气呵成的。”
尤光的神色微微顿了顿,倏然不耐地将画卷塞入许竹声怀里:“送客,老夫这里不欢迎你。”
许竹声愣了愣,尤光一挥袍袖,径直走了,许竹声抱着画儿在原地站了半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李白不禁有些纳闷:“尤光明明帮了许竹声不少,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是这种态度!”
“这就是你们人间常说的既生瑜何生亮吧!”青璃颇有些唏嘘,“那尤光能成为昔日宫中最得意的画师,画技天赋想来也是极为惊人的,奈何如今遇到了比他更有天赋的许竹声,尤光本就不是大度之人,他努力很久都不能达到的境界,许竹声轻轻松松便能达到,让他如何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