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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县丞头皮发麻,强撑着装傻“王法昭昭,此案已结。案不二审是历来的规矩。太爷要我办的事,我实在难为啊。”
乐无涯不言不语,步入身后凉亭,振衣坐下。
他不必说话,一股天然的上位者气度便自然而然流露而出。
孙县丞膝头一阵酥软,好容易才没顺着本心跪拜下去。
他垂下头,无端想起了小时候祖母讲给自己的那些怪力乱神、迷离诡异的乡野故事。
太爷活像是被人夺舍了。
但他此刻已无暇他顾。
因为闻人约直接挑明了他的小心思“县丞大人这样瞻前顾后,怕开罪人,莫不是有把柄在陈员外手里”
这当真是把最后一张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话已至此,孙汝再装傻已无任何意义。
孙汝与陈员外确是过从甚密,可也没留下什么书信之类的明证,往往是在一起喝些酒、说些话,事情便办好了。
陈员外到底是举人身份,自有文人的一份矜持。
为着前途的孙汝,才是尽力贴上去谄媚讨好的那个。
孙县丞咬牙答道“那倒没有”
乐无涯哦了一声“那你是同他有什么亲戚”
“太爷莫开玩笑。”
“我不同你玩笑。”乐无涯仍是松弛的姿态,“县丞大人要谈律例,我便同你谈律例。依照本朝律例,若是栽赃旁人被查出,栽了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被判什么罪。”
“这次,陈家因为要掩盖自家的错失,诬陷他人谋反,反坐的罪名就是谋反。陈家必然要抄没所有家产,从犯流放,主犯砍头啊,错了,他要诬陷的是一名士子,当今圣上,最重视的便是人才。”
乐无涯摸了摸下巴“凌迟都很有可能啊。”
他向面如土色的孙县丞投去了含笑的目光“您要是和他们沾了亲、带了故,白送了仕途,那多么冤枉啊。”
孙县丞“太爷,您到底要干什么”
乐无涯款款道出了他的目的“人该死的死,该流放的流放,那煤矿总不会长腿儿跑了吧。”
乐无涯知道,想要给闻人约翻案,单凭一颗丹心、一腔碧血,毫无用途。
他最需要的是帮手。
闻人约没有自己的帮手,那最简便的方式,自然是拉拢一个能支使得动许多帮手的人。
比如孙县丞。
可要拉拢孙县丞这样的人,不能用“伸张正义、洗清冤屈”来解释自己的目的。因为那对孙县丞本人来说毫无益处。
此人只信权与钱,不如干脆让他相信,闻人约这位太爷,也是他的同道中人。
恰好,乐无涯深谙此道。
此时,孙汝内心的震撼,已经无以言表。
闻人约,到底是什么时候盯上陈家的小福煤矿的
他心电急转,回溯至半年以前。
若是闻人太爷图谋小福煤矿已久
那么,半年前常小虎的案子,本是他借题发挥、将煤矿搞到手的最佳时期。
不想陈员外有些手段,把此案做成意外,让常母撤诉,他便顺水推舟,让明秀才咬住小福煤矿的事情不放。
没错,明秀才极有可能早就是和太爷一伙的
不然那明秀才,何以要追着常小虎的案子不松口,又何以如此顺畅地临阵翻供
明秀才如此纠缠不休,才逼得陈员外下了杀手,诬他谋反,正中太爷下怀,太爷便故作清高,不肯签字上交案卷,迁延时日,就是为了拖到知州大人发了火、时间紧迫、不得不上交案卷的时候,才掏出这份早就准备好的伪证,里面全然是诬陷之词,且与自己的前途密切相关。
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逼自己站到他那队去
搞不好,太爷先前故作软弱,任一干官吏欺凌,其实也是在观察自己,看自己上蹿下跳、趾高气昂,却不发怒,只暗自发笑,静待的就是这反戈一击的时刻
孙汝想得一颗心狂跳不止,丝毫没注意到乐无涯似笑非笑的眼神。
孙汝口中又涩又苦,汗出如浆,膝盖终是抑制不住地一软,跪倒在了乐无涯面前。
乐无涯安心受了他这一礼“嗯,孙县丞这一拜,是我与你相识之后,你拜得最真心的一次了。”
他已不必再称他“县丞大人”了。
孙县丞的心思活络了,却仍舍不得之前的那些投入。
况且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小的先前多有得罪,请太爷不吝指点小的先前和陈元维确有些交游,小的担心此人穷途末路,会”
他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浸淫官场多年的乐无涯却自动帮他补全了潜台词。
乐无涯把那支箭平举到眼前“孙县丞,糊涂啊。”
孙汝不敢言声,专心听教。
“现如今,你是官,他是民;到时候,你仍是官,他是犯人。他手头没有实证,平白告官,罪加一等。”
孙汝试探“可,陈元维到底是举人出身”
乐无涯笑道“我也是举人出身,怎不见您如此忌惮呢。”
孙汝头皮又是一麻,还不待出声申辩,就听乐无涯慢悠悠道“哦,你担心他朝中有人。”
孙汝“是。”
乐无涯款款道
“你的意思是,是陈元维朝中的人逼他害死人命的吗”
“孙县丞,你多虑了,他不在朝而在野,那些人情并不值钱。平安时的锦上添花,倒还可以;若他犯事倒台,那些人和他划清界限还嫌跑得慢呢。”
说到此处,乐无涯适时一顿。
“再说,他朝中有人,我朝中就没有人吗”
孙汝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乐无涯,目色似有暗示。
他方才去了一趟陈府,旁敲侧击,两厢印证,那计大人确实如太爷所说,性情顽固,又爱竹子。
但官员们的喜好,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或许是太爷从某处打探来的。
若是太爷有更强的人脉,那他必不会在南亭待上许久,升职指日可待。
那么自己或许还有往上升一升的机会。
孙汝带着一丝贪婪,盯准了乐无涯。
他只需这最后一颗定心丸。
吃下后,他就可以安心改换门庭了。
乐无涯沉默。
他不是不想答。
自从在闻人约的身体里再度苏生,他一直刻意不去想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
那些关系、那些感情,都该随着他的死一道散尽了。
尽管心绪万千,可他并不流露在脸上。
这是他早就练熟了的童子功。
在孙汝眼里,太爷神情并无古怪,只是神情微微柔和下来,似是被什么遥远的事物触动了。
良久之后,他漫声道“孙县丞应该是细细打听过我的来历吧。我没上过什么书院,是聘了家师,来家中教导的。因此只有同科,没有相熟的同窗,也没有做官的亲朋。”
孙县丞脸皮也厚,只是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
“不巧,我与那人不是官场上的交情,乃是私交,且他并非文臣,倒是害孙县丞白打探一趟了。”
不是文臣,那便是武将
孙县丞心中有了点疑云。
他虽一心谋划着升官,但对武将的情况知之寥寥。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他年岁还不大,只身往苏杭寻药,跑死了两匹马,要救一名至交故友的性命。我家恰好有十支好山参,被他买去了,因此有了交游,直至今日。”
孙县丞还在神游。
据他对本朝武将的浅薄了解,他只知道两个。
一个是乐家,这些年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过得很是低调,但全家没有被那人株连,已是皇恩浩荡。
另一个就是
“他姓裴。”乐无涯悠然道,“你可认得他吗”
“裴”
孙县丞倒吸一口冷气“您说的是在青源县驻防的裴鸣岐裴凤游将军”
乐无涯嘴角一动“”
他本来是仗着和小凤凰还有几分交情,想要狐假虎威一把。
天高皇帝远,这俩人又是八竿子打不着,姓孙的总不会跑到小凤凰面前去问自己是否认得他吧。
结果
姓裴的驻防,往哪里驻不行
清源县不就在南亭边上吗
在乐无涯气得在心里一口一口咬姓裴的肉时,孙县丞却越品越觉得合理。
怪不得,怪不得
南亭县本来不差,即使不算肥缺,却也不算什么苦缺、难缺,按理来说,压根儿轮不到闻人约这个捐官的来补。
先前,因着一些原因,孙县丞以为闻人约被放到南亭,是他没有背景、不受待见的缘故,却没有想到,这或许是裴少将军授意运作的,为的就是让他离自己更近些
旁的不说,太爷有景族血统,皮相的确是好。
听说那裴凤游也是个怪人,虽说前途无量,年岁也不小了,却至今都不曾娶妻纳妾
孙县丞及时掐断了不合时宜的遐想,把一颗心沉进肚子里,恭谨道“太爷,小的已经明白了。有何吩咐,您说。”
乐无涯满腔心思也风停雨收。
“当初是谁检举明秀才”
孙县丞不敢再耍花腔,答道“是个本城的小混混,也是在酒楼里吃酒时,偶尔听了一耳朵。”
“此人可还在”
“此案还未了结,我已吩咐他在城里待着,随时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