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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相公。”高殷轻吸一口气,让这个尊称沿着舌面飞快滑出口腔,尽可能地不把尾音拖长。殿里坐着的这六位枢臣,级别其实要比丞相高的多,因为他们差不多都被封了王爵,论起亲戚来还都是高殷的长辈,可他现在身为皇帝,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满脸堆着笑,“阿叔”、“姑父”之类挨个喊过去吧?倒不如用个一视同仁的“相公”,大家都能省事。
“鄜延、朔镇、许蔡,”高殷报完这三个地名,停顿一忽以后,接着往下说:
“三地仍是事故频发,一如既往。列位相公,对此可有见地?”
鄜延行台,南面是咄咄逼人的祖龙皇帝,北边是渐渐恢复元气的党项戎狄,驻防羽林和行台州兵上半月刚在无定河畔打退沙虫骑兵,下半月就又得钻进鄜坊州境的重重山岭,与咯吱作响的骷髅亡灵一个高地一个高地反复争夺,填进去一条又一条鲜活性命。然后是朔镇大同,大齐北疆仅次于蓟镇的防卫要塞,依托长城防线在河东筑起一道坚固无比的铁墙,将变异戎狄潮水般的侵袭,年复一年地艰难抗下。至于最后的这个许蔡行台……被秦宗权屠戮一空,簿册上只剩下不到二十万户回迁流民的空架子行台,没有人愿意担任父母官,最后只好改成颍镇的麻烦行台。大小民变、异样天象、不知真假的所谓祥瑞……节度使王继勋的每月例行奏陈里,充斥的全是这类诡异事件。父皇在上,这块地方可是紧贴着京师汴梁!
如果高殷能变出足够的钱粮兵卒,那他肯定会往三个地方各派一百万大军,外加足够当地军民吃上五年的谷粟,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显然没有这个本领,只能集中手中现有的资源,先在其中一个方向办好一件事。那么,是鄜延、大同还是许蔡?是派殿前虎贲入境支援,还是拨钱拨粮先行安抚?就看看坤宁殿里的六位枢臣,最后究竟能商量个什么出来——
“臣,自请罚俸半年。”坐在高殷右手旁边,从北往南数排到第三的那位朱衣官员突然举笏起立,着实把高殷给惊了一下。他是中书省实质上的管理者,中书侍郎尤加。萨沃尔,或者用中国习惯性的写法,“萨沃尔尤加”。这位褐发棕眼的色目人身高超过六尺,腮帮连同下巴常年刮得铁青,长长的腿脚令人不自觉地想起仙鹤。不过,他虽然骨节粗,接下来的一整套动作做下来,却比很多中原人都要标准:先是郑重地捧笏过首,小步前趋直至御榻近前,然后又无比惶恐地伏地叩首,用力之大以至于敲响地砖。要知道,那可是隔了一层足有两指厚的彩绘波斯地毯。
“萨相公,请平身。”高殷缓缓点头,费了一番功夫方才抑制住皱眉的冲动。他不喜欢别人用所谓的大礼自己折辱自己,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萨沃尔尤加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
“有过方有罚。萨相公坚请罚俸,不知所为何故?”
“臣疏于监管,理当负责。”萨沃尔尤加放下笏板,从袖中取出朔镇节度使王彦章的军情奏报,高高捧起:
“依律,奏折如欲呈递御前,需经中书省先行浏览,注明错漏之处。此份奏报仅在末页加盖朔镇关防,未按先帝诏令要求盖缝,然中书省却将该处错误遗漏未标……愚臣惭愧之至,拜请陛下,重重责罚……”
“平身吧,萨相公。微末小错,下次注意便是。”高殷疲惫地伸出右臂,示意萨沃尔尤加赶紧从地上起来。这个色目人真是小心过分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要忙不迭地请罪再请罪,生怕被别人抓到把柄。天保七年那次手稿被窃,对他的影响看起来仍然没有消除,高殷对此表示十分的同情,但现在肯定不会表达出来,因为后面还排着足足五位重臣要商量,而午膳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司徒”,他转向只比自己大八岁的九叔高湛,强忍那股排斥与不适,主动开口搭话:
“前日朝会,司徒曾说许蔡之地太虚泛滥、民风桀骜,日后恐生变故。朕观王使相所上奏折,类似文字亦有不少。这许蔡行台,看来确是需要关注了。”
“圣明无过陛下。”高湛立即压低脖子缩起肩膀,像只讨主人欢心的波斯狗一样,露出灿烂而又谄媚的笑容:
“许蔡七州,要是总这么荒废下去,迟早又会闹出成群结队的殇帅,成我大齐心腹大患。王继勋——喔,王使相兵微将寡,靠手底下那几千步骑,弹服全境也是有心无力。以微臣愚见,朝廷倒不如从中兵之中拔擢精英万员,交一员元老宿将带领入镇驰援。只要台军进了许州城,不但可以轻易压服民变,全颍镇军政大权也……陛下圣明,微臣便不再多说,不再多说~”
高殷几乎要把鄙夷之情给当场表示出来。他勉强挤出两丝笑容,一路看着高湛返身落座,随即把目光偏到一边。在暖阁西南角,憔悴的中黄门皮由正领着三名小宦官,颤颤巍巍地端来四大铜盆冰块,吃力地搬到墙角。那些从阴森冰窖取出来的透明方块,此时正一缕一缕冒着白烟,把三个小宦官冻得嘴唇发青,也把快五十的老皮由激得一个劲咂嘴,还不敢发出大声出来。他是进宫快四十年的老人了,冬天管香炉,夏天管冰块,挂在各座宫室梁椽上的金银香囊则是四季都管,终日里擦洗搬运,忙的是两腮凹陷、身形清瘦,走着走着后背不自觉地就会驼下来。不过,高殷现在宁可看他那张早早布满皱纹的黝黑面孔,也不乐意再去瞅上剑眉星目、方面阔口的九叔一眼。今年二月份,高湛在政变中的所作所为,高殷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起来。
高湛是政变的两位主谋之一。在皇六叔高演攻入大内皇城,带着百保契丹大闹尚书省时,他这位皇九叔则领着政变勋贵凑出来的一千多家丁、仪仗,把宗室们建在内城的宅邸围个水泄不通。连他自己都承认,一旦高演夺位成功,这支叛军接下来就会对齐朝宗室展开大清洗,所有敢于支持皇帝高殷的自家亲戚,“都会按叛贼高演的意思……陛下圣明,微臣便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