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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也就是从前的武威郡,大治八年五月底,大唐皇帝张焕在两万羽林军的护卫下,抵达了这座他从前起家的城池,张焕西行的最终一站是大宛都督府,也就是昭武九国中的石国都城拓折城,在那里他将会见大食哈里发拉希德,这是两国在一年多以前所定下的正式会晤,时间是在十月,离现在还有五个月,有足够的时间给他进行沿途巡察。
天宝县,张焕在凉州刺史、都督、县令等等数十名地方军政官员的陪同下来到石羊河两岸视察,十六年前,张焕在武威主政时,曾将在天宝县安置了一千余汉人军户,他们就在石羊河沿岸开垦土地,使原本荒芜的石羊河两岸出现了一片片阡陌纵横的麦田。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里的景象和当年相比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天宝县的人口还是千户左右,汉、羌各占一半,维持着传统的汉耕羌牧的局面,五月底的麦子即将成熟,金黄的麦浪在和风的吹拂下起伏翻滚。
“陛下,天宝县当年曾被吐蕃大军蹂躏,大唐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当时几近一座空城,后来唐军重新收复河西后,许多逃亡陇右的百姓又陆续返回县里,在军队的帮助下重建家园、重耕土地,才慢慢恢复到今天这个景象,着实不容易。”
天宝县的县令姓王,长安人,年纪约三十岁,是在当年陇右单独举行的科举考试中通过的士子,前年由昌都县县丞提升为天宝县县令,虽然他才三十岁,但长年的操劳使他变得十分苍老,宛若四旬,身上的官服也浆洗得发白,很是破旧,看得出他做官的辛劳。
对于天宝县和凉州,张焕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防止那里的百姓被贪官荼毒,他每年都要特别安排监察室人到凉州各县暗访民意,结果还算让他满意,尤其是这个王县令,要赡养两代老人,还有四个孩子,家中十分清贫,由于请不起雇工,据说他和妻子还要亲自下田耕作。
张焕点了点头,他来到一片麦田前,仰望着旁边一架巨大的水车,这就是当年他曾经看过的那架水车,当年的新水车已经变得十分陈旧了,吱吱嘎嘎地转动着,水车下原本坐着十几个休息的老农,见大群官员和士兵走来,都吓得远远地躲开了,张焕远远地眺望一下麦田,便走到水车前找一块石头坐下,又挥手命众人都坐下,可怜众人没有带坐垫,只得纷纷席地而坐,张焕笑了笑,又问王县令道:“土地实名制天宝县开始了吗?”
“回禀陛下,我们三月中接到户部文牒后就开始了,由凉州土地田亩司主持,我们县里协助。”说到这里,王县令悄悄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凉州土地田亩司参军事,意思是应由他来回答皇上的这个问题,但其他官员见皇上根本没有询问别人的意思,谁也不敢多嘴,张焕确实也没有想问别人,他继续问王县令道:“那你说说看,你们天宝县的土地实名制是怎么做的?”
王县令见皇上只盯住自己,只得暗暗苦笑一下道:“回禀陛下,天宝县的耕农大多是军户,按照军户标准他们每户可得土地五十亩,军户在授田时都有登记,每户且都有地契,对于非军户人家也按三十亩土地的标准登记授田,而一百余户农耕的羌人也一视同仁,并无歧视,所以天宝县的土地实名制比较简单,只一个月便实地核对完成。”
“超标的大户天宝县没有吗?”这才是张焕想问的关键问题。
“天宝县大多是新垦土地,所以大户几乎没有,只有两户人家因人口较多,所以多开垦了土地,各自超过标准五十亩和百亩,一户人家分成三户解决了超标问题,而另一户捐助县里办学,属下已替他上报申请勋官,备案表皆送往朝廷。”
王县令见皇上在沉思中,他忽然鼓起勇气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焕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便点点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王县令见其他上级官员都在紧张地望着自己,可是有些话在他心中憋闷已久,不说不快,他心下一横便道:“这个土地实名制虽然能解决部分土地侵占问题,但也只能对中小地主有效,可对那些占据了数千亩、上万亩土地的大地主,却是直接侵犯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为了保住土地,他们必然会使出各种手段,最常见的办法就是贿赂官员联手造假,缩报田亩,事情严重或许还会武力抗拒,从而造成天下动荡,土地问题历来就极难解决,一个不慎将会荼毒后世,陛下,不可不防啊!”
张焕望着这个忠直的底层官吏,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对周围的官员道:“正如这位王县令所言,土地问题历来都极难解决,几乎所有的社会动荡、改朝换代都是土地过度兼并导致,昔日汉哀帝改元,也是想限制土地兼并保住汉室江山,却不得其法,落得汉室被王莽篡位的结果,本朝玄宗皇帝也意识到土地兼并的严重后果,几次下旨限田,终因积弊太深而不了了之,土地兼并问题最后引发了安史之乱,纵观历史上也有成功解决土地的例子,如汉初、唐初,这却是因为人口稀少,土地众多的缘故,矛盾不深,朕为解决这个土地问题也是殚精竭虑,现在大唐占地广大而人口稀少,又经过长期内乱的重洗,使解决土地问题的难度要比开元天宝时容易得多,同时朕采取先兴工商、再改土地的策略,给大户人家疏导了一条出路,他们也可以兴办工坊、发展贸易而保持家族富有,这就大大减轻了大户人家走投无路的可能,而且这些大户若能拿得出当时购买的地契,朝廷还会给予兴办工商后的减税补偿,退一万步说,大唐给予权贵本身就有很高的土地标准,已经足够享有,关键是一个‘贪’字,你们想一想,一个家族占有一万顷土地,他们要这么多土地做什么,一年的收成几辈子都吃不完,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被荒芜,如果朕不改变这种状况,有恶劣的先例在前,百年后我大唐的土地兼并必然会愈演愈烈,那时朕在九泉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唐亡国了,所以晚痛不如早痛,朕如果现在不改,将来就再也没有改的机会了,即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朕也绝不后悔。”
说罢,张焕站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对左右官员道:“好了,现在时辰已不早,朕在天宝县歇一晚,明天继续向西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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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焕从长安出发去碎叶的同一时刻,河北相州,一辆马车在百名侍卫的环护下疾速地驶进了城门,马车里坐着心急火燎的裴佑,他接到家族的紧急快信,相州土地田亩司和相州团练军双双派人进驻了裴家,开始正式清查裴家的土地实名情况。
毫无置疑,这是朝廷开始对裴家下手了,但让裴佑感到一丝恐惧的是,在他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先后得到楚家、崔家和房家的消息,这三家几乎是和裴家同一天遭到调查,裴佑立刻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土地实名制实际上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目标就是针对各大世家的土地。
相州就是从前的邺郡,州治是安阳县,裴家的本宗就位于安阳县城北,是一片占地广大的住宅群,有护宅河、有高墙、有箭楼,俨如一座城中之城,除了相州本宗之外,还有部分裴家子嗣分布在长安、魏州等地,各方嫡庶一共五百余户人家。
此刻这个大世家宅内被一种恐惧的气氛所笼罩,调查人员一共来了三百多人,裴家的账房和所有的账簿都被控制住了,在裴佑赶来之前,调查组已经进行了整整十天的调查,事实上,所谓调查只是一种确认的过程,裴家的土地分布状况早在八年前就被朝廷所掌控了,分布在相州、魏州、博州、卫州内的六个大庄园。
“家主回来了!”裴佑的到来,就仿佛穿透乌云的一缕阳光,裴家上下笑逐颜开,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家主的身上。
“家主,他们来得气势汹汹,有上千士兵包围了裴家,我们拦不住。”留在裴家掌管日常家族事务的是裴佑族弟裴代,见家主回来,他连忙上前诉苦。
裴佑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他阴沉着脸,旋风一般冲进了裴家的涵水堂,这里是裴家族人聚会的一处场所,现在被调查人员征用为临时查帐处,涵水堂内各种账簿、文书堆积如山,甚至几十年前已经发黄的老账也被翻了出来,几口大楠木箱中装满了地契,三十几名调查人员正在整理账簿和地契,已经查清明确了的资料被他们编上号,整齐地码放在一旁,一名年轻的官员正背着手来回视察,不断吩咐着什么。
饶是裴佑已快到耳顺之年,看到此情景胸中一股怒火依然冲上了头顶,裴家还没有败亡呢!竟敢如此无礼,他进门便大喝道:“这里是谁当值?”
那名官员一回头,忽然认出了裴佑,他急忙上前施礼,“卑职相州土地田亩司参军事杨善,参见裴太保。”
裴佑愤怒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半天才从牙缝里挤住一句话,“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竟敢来搜查我裴家,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