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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古老的大房子一团漆黑,只有一个窗亮着,但窗帘使得灯光有点暗淡。
拴在院子里的那只狗突然间汪汪地叫了起来。
冬涅娅迷迷糊糊地听见母亲那低低的说话声:“没有,她还没睡。进来吧,琳莎。”
好友的到来,一下子就赶走了她的睡意。
冬涅娅面带倦意地笑着说:“琳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们一家子都松了口气——爸爸昨天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今天安静地睡了一整天了。妈妈和我好几天都没合眼了,今天倒是休息了一会儿了。呵,琳莎,你快说说,最近这几天外边有什么新闻?”
冬涅娅边说边把朋友拉到长沙发前一起坐下了。
“嗨,新闻多的是!不过,有些新闻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琳莎狡黠地笑着,瞟了瞟冬涅娅的母亲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
她长得很端庄大方,虽然已是三十六岁了,她的性格仍很活泼。她长了一对伶俐的灰眼睛,脸庞充满和悦而明亮的神情,虽不算美丽,但却令人喜欢。
“好,过几分钟我就走开。现在,请你讲讲我们大家都能听的新闻吧。”
她风趣地说着,把自己的座椅拉近了长沙发。
“第一件好事就是我们不再上学了。校务会议已经决定将毕业证发给七年级学生了。我真是太高兴了!”琳莎喜笑颜开地讲着,“我快被那些代数和几何烦死了!咱们念这些东西干什么呀?那些男生,兴许还能继续求知上学,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念书好。到处都打仗。太可怕了!
“咱们将来都要嫁男人的,没有一个男人希望他的老婆懂代数!”
她说到这儿,便大声笑起来。
冬涅娅的母亲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琳莎靠近了冬涅娅,伸出两个胳膊搂住她,悄声而又激动地把岔路口的事情告诉了她。
“呵,亲爱的冬涅娅,你想想看,当我认出那个逃跑的人时,我多么惊讶呀……你猜,那人是谁?”
聚精会神的冬涅娅,没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
“就是保尔?柯察金!”
琳莎出其不意地说。
冬涅娅猛然一惊,十分哀苦地蜷缩了一下身子。
“保尔?柯察金?”
琳莎看见自己的“新闻”产生了效果,心中十分惬意。
接着,她把她和威克多吵嘴的情形也告诉了冬涅娅。
她自顾自地说,没有注意到冬涅娅的脸色变得惨白难看了,她那扯动着蓝色罩衫的手指头在不住地发抖。她一点也不知道冬涅娅是多么担心,也不晓得她可爱的睫毛为什么颤抖不只。
冬涅娅没有往下听琳莎讲的事情,她心中默默地责问着:“威克多?列辛斯基已经知道是谁救走犯人的了;琳莎怎么告诉他呢?”
她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把这话说出来了。
“我怎么告诉?”
琳莎一时没有明白冬涅娅的意思,反问了一句。
“你怎么把保夫兰萨,我是说柯察金,柯察金的事儿告诉列辛斯基呢?你不知道,他肯定会出卖他……”
琳莎听了很不服气,反驳道:“嗨,不,我认为他不会的!那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
突然间,冬涅娅挺直了上身,双手狠命地抓住了两膝,直到她自己觉出疼来。
“琳莎,你一点也不清楚!他和保尔是死对头,更何况……你把保夫兰萨的事儿告诉威克多,唉,真是好糊涂啊!”
琳莎这才发现冬涅娅异样的神态。
她听到冬涅娅走嘴说出的“保夫兰萨”,心中才恍然了——原来她一向猜疑的冬涅娅和保尔的事是真的。
她立时也感到了自己的疏忽,很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呵,真是这么回事儿!”
琳莎心中想着。
“真也怪了,冬涅娅怎么会爱上一个——什么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
她特别想跟冬涅娅谈谈她猜测的事情,但为了慎重,又把话咽回去了。
为了补救自己的糊涂与过错,她紧紧握着冬涅娅的两只手说:“冬涅娅,亲爱的,你真的很着急吗?”
冬涅娅神情迷茫地回答:“不,也许威克多没有我所想的那么坏。”
过了一会儿,她们的同班同学,老实巴交的杰米亚诺夫进来了。
这之前,两个女同学的谈话一直不投机。
冬涅娅终于把两个同学送走了。
她独自一个人靠在栅栏门上,久久地凝望着那条通往镇上的阴暗的道路。
风,永远也不想歇下来的风,夹着春天湿土的霉味儿和潮湿的凉劲儿,朝着她吹过来。
远处,小镇郊外有许多灯火,那儿有许多惨红的窗户……就在那个小镇上,在某一座屋子里,她那个生来就不安分的朋友,可能还什么都不觉得呢——其实,大难就在头顶了。
或许,他早已把她忘了……
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天了!
那次,的确怪他,但她早就不计较他了。
是啊,明天再看到他,那往日的友谊,那可爱又令人激动的友情,立时就会恢复如初的。
会恢复如初的——这是冬涅娅深信不疑的。
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
可她总觉得这不祥的黑夜藏匿着深重的灾难,正笼罩在他头上……????好冷啊!
冬涅娅又朝大路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走进了屋子。
上床之后,她还一直默默祈祷——今夜平安无事,保尔能安全无恙……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都还没醒呢,冬涅娅就急火火地起床了。
她穿好衣服,为了不惊动家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院子里。
她解开特列左尔——那只又大又胖的狗,一同去了镇上。
来到柯察金家的门前了。
她犹豫了一分钟后,推开了栅栏门,走进了院子。
特列左尔摇着尾巴给她带路……就在这天早上,阿尔吉莫也从乡下回来了。
他是和一个铁匠师傅一起坐大车回来的。
他扛着挣来的一袋面粉走进院子,铁匠师傅帮他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他走到敞着的门口,便放下那袋面,叫了一声:“保尔!”
没人应答。
“放到屋里去吧,在这儿干什么?”
那个铁匠走过来问他。
阿尔吉莫把面袋子放进厨房,然后进了屋子。
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破衣烂衫扔得到处都是。
“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回头朝铁匠高声说道。
“嗨,怎么这么乱糟糟的?”
那铁匠也有点纳闷儿。
“这个小家伙跑到哪去了?”
阿尔吉莫有点生气了。
家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问谁去呢?
铁匠把东西放下后,也没坐坐就告辞了。
阿尔吉莫跑到院子里,四下望了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门大敞着,保尔却不在家。”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竖着耳朵站在那儿,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走进院子来了。
姑娘上下打量着阿尔吉莫,轻声地请求道:“我想见见保尔?柯察金。”
“我也想找他。谁知道他跑哪去了。我这是刚到,进来一看,门敞着,却没他的人影。您是来看他的?”
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说是,却反问:“您是他哥哥阿尔吉莫吗?”
“是,有什么事儿吗?”
可姑娘仍然没有回答什么,她的双眼惊恐不安地望着那大敞着的房门。
她心中暗暗自责:“我怎么昨晚不来呢?或许,真发生了那种事?”
她感到沉重的阴影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她问一直惊讶地看着她的阿尔吉莫:“您来的时候门就开着,保尔就不在了吗?”
“请问您找保尔有什么事情吗?”
冬涅娅走近前来,看看四周,急切地说:“我知道的也不太准确,不过,保尔不在的话,肯定是被抓走了。”
“什么?”
阿尔吉莫着实没有料到这一点。
“进屋里说话吧。”
冬涅娅提醒他。
阿尔吉莫一声不吭地听她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心中十分沮丧。
“唉,真倒霉!出了这种事儿……”
他焦急地感叹着。
“怪不得屋里这么乱啊!这孩子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惹这么大的祸事!现在,叫我上哪去找他?”
“不过,真的,小姐,您是谁呢?”
“我是林务官杜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呵——呵”
阿尔吉莫的长声应答,让人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您看,我还给他带了一袋面粉呢,没成想出了这种事儿……”
冬涅娅和阿尔吉莫面面相觑。
“我走了,也没准儿,您很快就能找到他。”
临走的时候,冬涅娅又低声叮嘱。
“晚上我还来,听您的消息。”
阿尔吉莫默然地点点头。
从冬眠里刚醒过来的一只瘦苍蝇在窗子旁边嗡嗡地飞旋着。
城防司令办公室里。
一个年轻的村姑坐在破旧的沙发边儿上,双肘撑住膝盖,正盯着那肮脏的地板出神。
司令官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用一笔花体草字结束了他的书写,然后又洋洋自得地将一个花体的字名签在了“谢别托夫卡城防司令”的印章下面,还在字尾处任意地甩了一个钩儿。
听到门口的马刺声,他抬起了头。
萨洛梅加站在了他面前,他的一只手上扎着绷带。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
司令官和悦地说出了欢迎词。
“是好风吹来的,连胳膊也被鲍贡团给吹断喽。”
萨洛梅加根本不在意那里还坐着个姑娘呢,粗鄙地骂了起来。
“哦,那么你是来这儿治伤的啦,对不对?”
“下辈子才会有工夫治伤。前线非常吃紧了,我们被压得连气都不敢喘。”
司令官朝那村姑点了点头,示意他别说了。
“咱们过一会儿再谈吧。”
萨洛梅加便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随手摘下了那顶带帽徽的军帽。
那帽徽的三支交叉的枪的图案是乌克兰民族共和国的国徽。
“格罗波派我来的。”
他低声说明。
“谢乔夫狙击师团就要开过来了。你这儿真要有大麻烦啦,所以说,我先到这儿来整顿一下。‘大头目’自己也有可能过来,并且还有什么外国的大佬们也一道来,因此啊,这里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准再提那次的‘消遣’。你在写什么?”
司令官把香烟从这个嘴角挪到那个嘴角,然后说:“我这儿押着一个小混蛋。我们在车站上抓住了那个朱赫来,这你是知道的,还记得不,就是那个煽动铁路工人的家伙。”
“哦,哦,我记得!怎么了呢?”
萨洛梅加兴奋地凑到近前。
“嗨,车站司令奥麦利钦科那个傻瓜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兵押送他。就是押在我们这儿的那个小家伙,他竟敢在大白天里拦截!哥萨克兵的武装被他和朱赫来两个人解除了,他们打掉了他的门牙,而后就跑了。现在朱赫来没抓着,这个小混蛋却落在我手里了。这不,材料全在这儿,你看看。”
他把写好的一堆文件送到了萨洛梅加面前。
萨洛梅加用那只没有伤着的左手翻看着,随后抬起头来问:“你没能得到他一点口供?”
司令官气恼地扯了扯帽檐。
“我审了他五天了,他就是不招,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是个小土匪。你知道,那个哥萨克兵认出了他,差点儿把他给掐死。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了。那个哥萨克兵被那个奥麦利钦科打了二十五军棍,所以他都快恨死这个小混蛋了。现在没有再把他关下去的理由了,我正呈请司令部批准我对他执行枪决。”
萨洛梅加不屑地碎了一口,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要是他在我手里,保管他乖乖地招出来!说老实话,你这神父的儿子哪里会审问呢?一个神学院的学生怎么能当城防司令?你拿通条打过他吗?”
司令官怒气冲冲地反驳道:“别狂了!笑话你自己去吧!我是本地的司令官,请你少管闲事!”
萨洛梅加一见司令官真的发火了,便哈哈地笑了。
“小神父,哈哈,别真动肝火,小心肚皮炸喽。我才不管闲事儿呢!废话少说,还是弄两瓶酒喝喝吧!”
“这还差不多。”
司令官转怒为喜了。
“至于那个小混蛋嘛……”
萨洛梅加指着材料上保尔的名字,提醒道:“你要真想结果了他,就得把十六岁改成十八岁。要不,他们可能不批。”
库房里囚禁着三个人。
一个是留着大胡子的老头子,他穿着破外套和宽松的麻布裤,缩着两条细腿,侧躺在木板床上。
他被捕的原因是,拴在他家板棚里的一匹马(匪兵的)给丢了。
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坐在地板上。她长了一对贼溜溜的小眼,有一个尖尖的下巴。
她是个专门造私酒的,因为偷了表和其他贵重东西而被抓了进来。
再就是保尔?柯察金了。他枕着帽子,迷迷糊糊地躺在窗子底下。
这时,一个乡下打扮的少女被带进了库房。只见她惊慌地睁着一对大眼睛,头上扎了块花头巾。
她站了一会儿后就坐在了那个造私酒的老妇人身旁。
老妇人端详着她问道:“姑娘,你怎么也坐牢?”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她又追问:“你是因为什么给抓进来的?也是为了造私酒?”
村姑站了起来,看了看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妇人,低声说:“不,我是因为我哥哥被抓的。”
“那你哥哥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穷追不舍。
睡在床上的老头子开口了:“你怎么一个劲儿地问她呢?人家心里够难受的了,还不管不顾的……”
那老妇人扭过来朝他抢白:“你教训谁呢?我说话也没跟你说呀!”
老头子当面就啐了一口。
“我让你别跟她啰嗦!”
库房里静下来了。
村姑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胳膊躺在那儿。
老妇人开始吃东西了。
老头子把脚耷拉到地板上,不紧不慢地卷了一支烟后吸了起来。
浓臭的烟雾充满了整个库房。
老妇人满嘴满口地嚼着,一边唠叨个不停:“别喷那么多臭烟了,让我安安生生地吃顿饭行不?成天就知道抽!”
老头子狠狠讥笑道:“怕饿瘦了呀?再过两天,你连那扇门都挤不过去了。你也给那孩子吃点儿嘛!别只管往自己肚子里填!”
老妇人气急败坏地把手一挥,分辩道:“我让她吃,她不吃嘛!你少管我!我又没吃你那份儿。”
村姑转过脸来对着老妇人,把头朝保尔那边示意了一下,询问:“您知道他因为什么坐牢吗?”
老妇人见有人跟她搭话,一下子就来了兴致,乐呵呵地说:“他是本地老妈子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接下来她弯下身子凑到近前神秘地介绍:“他救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是个水兵,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村姑一下子就想到了司令官的那句话——“我正呈请司令部批准我对他执行枪决”。
兵车接连不断地开进车站。
谢乔夫狙击师的官兵们乱哄哄地跳下车来。
四辆包着钢板的车厢所组成的装甲列车“扎波罗什哥萨克”号沿着铁轨慢慢地爬着。
从敞车上卸下了大炮;从货车上拉下来了马匹。
骑兵们就地骑上马背,挤开杂乱的步兵群,向车站广场奔去,到那儿集合整队。
军官们来回奔忙着,喊叫着各自部队的番号。
车站乱成了一锅粥。
喧闹而混乱的人群终于组成了许多长方形的队伍。
于是,武装的人流涌向了市镇。
一直到傍晚时分,那些辎重马车和随军人员才踏上车站通向市镇的公路。
司令部的警卫连走在最后。
一百二十个嗓子,边走边乱哄哄地叫嚷着:
为什么吵翻了天?
为什么在大声喊?
因为彼德留拉
来到了乌克兰……
保尔站起来,走到小窗户前。
在暗淡的黄昏中,他清楚地听见了满街的车轮声和脚步声,以及歌声。
他身后有人轻声地推测说:“哦,看来,军队进城了。”
保尔转过身。
说话的是昨天进来的那个村姑。
保尔已经听过她的叙述了。
那得感谢造私酒老妇人——她终于问清楚了。
原来这个村姑的哥哥格里茨科是一名游击队员,村里建立苏维埃政权时,他曾当过贫民委员会的主席。
红军撤退时,格里茨科也扎好了机枪子弹跟着一道撤走了。因而,现在全家就得不到安生了。
家里唯一的马被牵走了。爸爸被抓进城里,在牢里受尽了折磨。
村长因为吃过格里茨科的苦头,时时都在报复,故意把各式各样的坏蛋分配到她家去住,最后把她家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昨天,谢别托夫卡的司令官去村里抓人,村长又把他带到她家。
因为看中了她,司令官第二天早上就把她带进城里“审问”。
保尔睡不着,他的心里很乱,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问题:“往后该怎么过呢?”
他浑身上下都很疼。那哥萨克的押送兵出手特别重,凶狠得像个野兽。
为了不再去想那恼人的问题,他便听起了牢房里这两个女人的谈话。
那村姑低低地讲着司令官威逼诱惑她的经过,后来因为她坚决反抗,他便暴跳如雷了,他骂道:“我把你关进地牢里,一辈子你也甭想见天日!”
黑暗渐渐地占据了牢房的角角落落,充满杀机令人不安的夜又向他们袭来,而明天依然是不可预测的。
这是他入狱后的第七个黑夜了。
仅仅七天,对他来说却十分漫长。
他只身躺在硬得硌人的地板上,浑身疼得要命,这种疼痛的感觉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
现在牢里只有三个人了。
那老头子呼呼地睡在木板床上,就像睡在自家的热炕上。或许因为他能不想更多的事情吧,所以每夜都睡得很香。
造私酒的老妇人被司令官放出去给他们找酒去了。
村姑霍列斯金娜跟保尔都睡在地板上,几乎是紧紧挨着。
昨天,保尔从窗子里看见了辛辽沙。
辛辽沙在街上站了很长时间,悲伤地眺望着这牢房的窗户。
“很明显,他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了。”
一连三天都有人将带酸味的黑面包送过来。到底是谁送来,他们没告诉他。
两天来,司令官加紧了对他的拷问。
这是怎么回事呢?
拷问中,他什么也没招认,对一切都否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坚决。
是的,要勇敢,要坚强,要像在书里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可是当那天晚上,他听到押解他的一个匪兵说了那句话后,他真有点害怕了。
“司令官怎么不从后面给他一颗枪子?那多痛快!把他拖到这来干什么呀?”
真的,多痛快呀,一枪就死了!十六岁就死了,真是太可怕了!一死就永远地醒不过来了呀!
霍列斯金娜也在想着心事。
她比她身边的这个少年知道得更多些。
那件事,他可能还一点都不知道呢……而她亲耳听说了。
他每夜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她特别同情他。当然,她自己也有着不尽的忧愁——她的耳鼓中一直回响着司令官的话。
“明天我再跟你算账!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交给卫兵们,那些哥萨克兵才不说不要呢。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唉,想起这些,真让人难受啊!上哪去找同情和帮助呢?格里茨科跟红军走了,她本人到底有什么过错呢?
“唉,这年月活着真是受罪呀!”
痛心与哀苦堵在喉咙里,无奈的绝望和可怕的明天折磨着她。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因为极度的悲愤,她整个身子都战栗着。
有个人影在墙角里动了一下。
“你怎么啦?”
霍列斯金娜激动地小声讲出了她的心事。
这个沉默的难友静静地听着,伸出一只手放在霍列斯金娜的手上。
“那些千刀万剐的畜牲,他们想欺辱我!”
她吞咽着痛苦的眼泪,仿佛是面对着死神那样恐惧。
她低声哀叹:“我算是完了!刀握在他们手里呀!”
在这种情形下,保尔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有什么适当的话呢?生活正严酷地把他们俩紧箍在一个铁环里。
不让他们明早把她带走?跟他们干上一场?那么他们一定把他打个半死,甚至拿军刀砍他的脑袋——那也就全完了。
为了能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点安慰,他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她的胳膊。
她不再哭了。
门口的哨兵不时地喊着向过路的人问:“口令!”
随后又恢复沉寂。
老头子睡得正酣。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当她伸过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并把他拉向自己时,他并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热切而又低沉地向他诉说,“不管怎样,我是得失身的:不是那军官,就是那些大兵!我把我这女儿身给你吧,亲爱的,我给你吧,我决不让那些畜牲来破坏我处女的贞洁。”
“霍列斯金娜,你说什么?”
她用力地拥抱着他。
她的嘴唇温暖而又丰满,是无法逃避的。
那少女的话简单而又温暖,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眼前的苦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忘记了门外的锁、红头发的哥萨克兵、残暴的司令官、野蛮的抽打以及七个痛苦的长夜……在这刹那间,只有火热诱人的嘴唇和满是泪水的清纯少女的面颊了。
突然间,他想起了冬涅娅。
“怎么把她给忘了……那对美丽的、可爱的眼睛!”
他周身顿生了一种挣脱的力量。
他陡然站起来,像从沉醉中清醒过来。
他紧紧地抓住了铁窗子,控制住满身的热血。
霍列斯金娜双手摸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来呢?”
这句问话含着多少深厚的感情呵!简直不可抗拒!
他弯下身子,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说:“霍列斯金娜,我不能这样做,你多么好啊,你……”
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然后,他直起身来。
为了打破牢房里难堪的沉寂,他快步走到了板床边,坐在床沿上,推着那个老头子请求:“我说,老大爷,你给我抽口烟吧!”
姑娘裹着头巾,坐在角落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司令官领着几个哥萨克兵带走了霍列斯金娜。
她用眼睛朝他告别,眼神里满是责备。
她走出去后,牢房的门砰地关上了,保尔的心也随之强烈地震撼着,沉重和阴暗落在他的心头……从早到晚,老头子也没从保尔的嘴里问出半句话来。
卫兵和司令部的值班员都换了岗。
傍晚,又进来一个新犯人。
保尔一眼就认出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
他长得很结实,个子不高,身段挺胖,穿着掉了颜色的黄衬衫和破旧的外衣。
进了牢房后,他先用锐利的目光朝四周打量了一遍。
一九一七年二月间,保尔见过他。
那时,革命第一次冲击了这个市镇。在无数次的示威中,保尔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演讲。那人就是多林尼克。
他爬上了马路边的墙头,给兵士们演讲。
至今,保尔也没有忘记他那时候的结束语:“弟兄们,请永远信任布尔什维克,他们是决不会出卖你们的!”
打那以后,保尔就再也没见到他。
老头子一见有生人进来喜不自禁。也难怪,他整天坐在那一声不响是很难受的。
多林尼克坐在他那木板床的边沿上,跟他一道抽开了烟,同时,打听各种事情。
后来,他又坐到了保尔旁边。
“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吗?”
他亲热地问保尔。
“你因为什么被关进来!”
多林尼克得到的答案非常简略,他觉得保尔不信任他。
但当他得知保尔的罪名时,他惊讶地睁大了他那两只聪明的眼睛。
“看来,真是你把朱赫来放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在这之前一点也不知道你被抓到这里来了。”
保尔警觉地撑起身子来,故意反问:“你说哪个朱赫来?我不知道他。在这儿,什么罪名还不是硬给我安!”
多林尼克会意地笑了笑,又凑近了些。
“得了吧,小朋友!”
他神秘地说着。
“你用不着瞒着我。我知道得比你还多呢。”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怕老头子听见。
“是我亲自送走朱赫来的。现在,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差不多已到了目的地了。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部都告诉我了。”
沉默了一会儿。
他似乎在努力思索着,而后又说:“你这次做对了,孩子。但你要明白,既然被捕了,他们又都知道这事的经过,那就很糟了!”
他脱下上衣,铺在地上,背靠墙根坐下,又卷了一支纸烟。
他最后的话,已经等于把所有的严重性都告诉了保尔。
由此可见,多林尼克不是外人;既然他将朱赫来送走了,也就是说……傍晚时分,保尔得知了多林尼克被抓的原因。他是在匪兵中进行煽动时,当场被抓的,当时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士兵们投诚红军的传单。
多林尼克十分机警,他告诉保尔的并不多。
“谁能保准儿不出事?”
他心里默想着、担心着。
“他们会用通条揍他的。他还小呀。”
夜间,当他们准备睡觉时,他用简短的话说出了心中的不安:“柯察金,咱俩的处境不妙啊。结果不会太好,不信你等着瞧。”
第二天,牢房里又增加一个新犯人。
他是全镇有名的理发匠什廖马?佐列柴尔。他脖子很细,耳朵却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