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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陨落中,阚浩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他诞生的那一年,大辰不再扩张,部族不再北迁,而是可以安顿在林地苔原周边,环绕北漠河迁移,放牧苔牛与角羊,学习大辰种植一些关键的作物。
部族在恢复元气。或许是因为被大辰驱离家乡而记忆犹新,亦或是气运的物极必反,铁黎百部中出现了许多天才和持命者,阚浩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俱广部中‘勇武者’阶层的孩子,诞生为了部族的未来而征战,因此而磨砺躯体,修行战争的技艺,父母在祖灵的祝福下孕育了他,而他也不负众望地在年幼练武时便觉醒了巨灵血脉与命格【石敢当】,得以接受部族最优质的资源培养。
然后,他便依照部族的习俗,进入了尘黎真正的‘天’,唯一的上门泰冥宗修行。
随着驼牛晃晃悠悠的步伐,历经三个月的跋涉,他就和个土包子一样,与一群来自尘黎各地的少年少女们,成为了这些大宗的外门弟子。
该怎么描述那段时光?
泰冥宗古老而腐朽,迟钝而缓慢。
他们这些新生来到山门下的第一天,都没有任何人来接应,更别说被安排进宿舍。所有人在比他们部落营盘加起来还要辽阔的大理石广场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有人带这群饿的头昏眼的孩子去山门中漂浮在云与雾中的宿舍。
当初阚浩还以为那是一次考验,非常坚毅地忍耐,等他在宗门内长大了才知道就是迎新环节太多,流程走太慢了,还有负责的师兄闭关过头导致的一次失误。
但泰冥宗却也博大而宽容,近乎无所不能。
没有人歧视来自尘黎边疆的他们,宗内的派系虽有竞争却不激烈,他们这些新血得到了他们应有的资源而没有被克扣,而他们修行上的任何问题,宗内都有比他们想象更加详细的典籍来解释描述。
那位闭关过头让他们苦等一天半的师兄乃是泰冥宗戒律大长老的弟子,为了补偿这群孩子,这个爽朗又大气的男人带着他们一同去幽世知溟海转了一圈,不仅仅让这些从未见过‘冥府’的孩子开了眼界,还用自己的宗门贡献,让他们每个人都挑选了一门自己喜欢的修法。
阚浩怀念那段轻松的时光。
在上门的生活,不需要思虑粮食,安全。不需要思虑妖魔,精怪。没有生死危机,没有白灾霜劫。
这里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而并非生存,人们研讨武学,互相比较斗技,或是惺惺相惜,或是互相竞争,师兄师姐对后辈极其照顾,师门长辈虽然古板严肃,但若是真的收为弟子,却都有相应的指导和福利。
唯一的问题,是漠视。
只有宗门内的,才是自己人。
他们并不在乎铁黎人是生是灭,自己的家乡,对于上门而言,不过是边疆好用的棋子,用于应对大辰的缓冲区。
“你真的要回那乡下部落吗?”
即便俱广部已是铁黎百部中最为强大,有着神藏真人的王部,但在宗门的同门口中,那仍然是一个下门的边都够不上,只能算是乡下土著的偏远地方势力。
他们的语气带着同情与不解,就像是总是会有人无法了解为何会有人会离开繁华的大城市,回归贫穷愚昧的家乡:“太可惜了,阚兄,你的天赋当真不错,虽然学不了咱们泰冥宗的幽冥术法,但神魔武学这方面,你可真是天才啊。”
“若是留在宗门,说不定你也能成真人。”
“也没办法。”
那时的阚浩笑着道:“我是部落培养出来的,我得回去。”
——可我真的想要回去吗?
不止一次,阚浩如此想到。如果他不是铁黎人,只是尘黎五宗辖内,随便一个不知名小村庄里面出现的命格子就好了,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将一切都托付给宗门,成为宗门的一部分,为宗门生,为宗门死,发自内心的热爱宗门,成为宗门的未来,基石和力量。
他是如此想要奉献自己,却无法办到。
因为他是铁黎人。
若他不是铁黎人的军事贵族,他就无法得到良好的教育,也不可能拥有命格,更不可能进入泰冥宗……他无法辜负,又是如此渴望。
所以只能离开。
但无所谓,即便是在宗门中,持命武者也必须游历天下,履行自己的命途,阚浩相信,自己的家乡就是自己的命途,他会突破,成为真人,带领俱广部攀登向上,成为宗门下辖组织的一员,而并非是宗门的炮灰,边疆的闲子。
部族这些年恢复的还算可以,对于他这位从泰冥宗归来的天才,人们奉上了欢呼与期待,而阚浩也回应了他们的期望。
他带领一支部族的分支,击杀了荒野的凶兽,屠灭了食人妖灵的巢穴,为部族找到了新的草场,新的渔牧之地。
开疆扩土,镇邪除秽。他成功了,的确变得更强,突破了武脉高阶……部族的王也重视起了自己这位远房亲戚,对他委以重任。
但阚浩也敏锐地感觉到,部族的心气衰弱了。
即便征辟武军已经撤裁,他们仍旧不敢南下,尝试去更温暖一点的地方放牧,哪怕那片地区原本就属于他们,但铁黎诸部仍旧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们宁肯去当商人,去将北疆的物产,皮毛,灵物,一股脑地送去大辰,然后从大辰手中换取那些价值并不高,只能算是日用之物的工具。
这是一种剥削和收割。他知道。
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与走向。他知道。
铁黎诸部已经被打断了脊梁骨,至少几百年内,他们绝对不敢再去招惹大辰,免得又被那扫灭一切的武军屠杀,驱离他们现在好不容易又重建好的新家园。
他都知道。
但是这样也是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
因为在泰冥宗认真学习过历史,阚浩比谁都清楚,但没有人会改变。
宗门并不希望百部太强大,宗门压制所有血系势力和部族,他们麾下的国度诸王大多只有一代,只要那一代的神藏真人死去,国度就会消失,被人取代。
而一个家族若是能连续几代出现神藏真人,而他和他的家族还没有加入宗门,要不说明那片地区的宗门负责人渎职,要不就说明他是宗门的敌人。
铁黎诸部这样畏惧的模样,对于宗门而言也是好事,这是绝佳的棋子,最好摆弄的工具。
阚浩本都认命了——这或许就是弱小的铁黎面对不可抵御的大辰唯一的下场吧,就像是与虎为邻的兔鼠,要不被背后的人作为引虎出动露出破绽的诱饵,要不就退避三舍。
直到大辰自己露出了虚弱的一面,它自己给出了机会!
霜劫南下,伴随苍凉恢弘的号角声,铁黎诸部的铁骑随之南下!
胜利,胜利,胜利……自青玉关破,北疆之乱以来,尘黎铁骑夺下了太多的胜利,原本怯懦胆小的部族再一次寻回了勇气,他们策马在旷野奔驰,他们无惧霜劫的寒风,言语与欢笑再一次如雷于冰原上震荡。
回到了故乡,铁黎部的人们似乎重新找回了勇气与信念,敢于与大辰争锋。
但阚浩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这不是战争。这只是一次劫掠。
尘黎人现在,就如一个贼进了屋子,趁着主人不在家大肆搜刮。他们现在应对的敌人和昔日遇到的敌人相比,简直就是小猫小狗与暴龙狮子相比。
只要有朝一日,征辟武军再次出现,那么现在看似猖狂的铁黎人就将会毫不犹豫地回头离开,怀着一种‘大赚特赚’的心态,半点也不抵抗的心态回到青玉关以北。
他们说,这就是反抗。
但他们早已忘记真正的反抗究竟是什么——那是弱者对强者的挣扎,是哪怕是输哪怕是死也要前行的决意。
“不需要胜利,不需要真正地胜利,将大辰驱逐离开北疆……只需攻破一座有着神兵的城市,击溃一支正常的武军。”
“只要战胜武军,就能让我们的部族重新拥有抗争强大的勇气——”
他本已成功,他本可以办到。
但天魔……宗门……
——为何我会被卷入这样的阴谋?
——或许从一开始……大辰的衰弱……就是阴谋……
——霜劫,霜劫,家乡……难道说……
思维逐渐支离破碎,在最后猜到了些许真相的阚浩只感觉自己在坠落。
他周身都是神魔战躯破碎后四散的碎片,兵煞浊气滚荡如潮,宛如在大地上不断扩散膨胀,吞没一切的灰黑色的烟云。
他坠落在地,筋断骨折,再也无法起身。
他只能看见灰色的雪云,阴郁的天空,无穷无尽的冰雪,和他梦想中绿草蓝天完全不一样的‘故土’。
——是了,从一开始就不一样,自己明明什么都明白,又是为了何物而蒙蔽了双眼?
而在他不远处,另一个身影站立起身。
移动的阴影笼罩了他。这位有着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困顿,同样生活在这世间的铁黎军人,看见了一双眸子。
这眸子的主人看着他,不带有蔑视,不带有排斥,既不是大国民众对小部族高高在上的漠然,也不是作为敌人的厌憎。
任何生命都没有区别,任何生命都无高下,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挚。
“何须露出这般绝望的神色?铁黎的将军,你不是已胜利了吗?”
那身影年轻又高大,带着锋锐的气息与热浪,将霜劫的寒风排开,遮住了阴郁的天空,就连那刺骨的风,都因他的存在而显得温顺:“我便要感谢你,因你办到了我办不到的事。”
他转过头,似是看向已溃散的铁黎铁骑军阵另一方,那同样饱受重创,正在行墨锋主持下逐渐重振阵势的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