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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皇帝内朝亲信大臣之地,亦是皇上老爷批阅奏章之地。

早朝过后,昶昭皇帝找了几位亲王大臣到两仪殿共商七月科举之事,并且一一批完了各州郡呈上来的政绩奏文,总算办完了大事,才有空闲与他的太傅兼尚书令大臣康华颐谈论选秀事宜。

“太傅,昨夜朕已流览过这一百二十名秀女的图像。其中卓绝出色者大有人在,可为朕的后宫增添不少丽色风光。赵大人的千金更是众色中的上品,才貌兼俱,实为我朝之奇女子,朕可不能委屈她了,先封她为昭仪吧!除此之外,朕亦钦点出三十四名佳丽,劳太傅过目。”

领康华颐至两仪殿的偏厅,那儿正是置放佳丽图像的地方。他给康华颐看的,正是他欲钦点的草诏,其中加注了决定封予的名衔,从才人,而婕妤,乃至从容,都是依才貌以及背景的考量所予以加封,皆是将来有机会封上妃座的封诰,在后宫三品九级中,已是中而上的地位了。

“皇上此次不实地亲阅吗?”

“不了。这些闺秀的画像皆出自当代人物画师傅元芳之手,不会有误差。朕尚须为七月过后南巡做策划,实无须为选秀一事费心神,何况请来一百多名闺秀入宫,未免劳师动众。”

康华颐抚着花百胡须,斟酌着要如何启口柳大人的要求。看着三十四名由皇上钦点的闺秀,皆是京师内有美貌之名的佳丽,想必对那些不具出众容貌的千金,看也不看一眼吧!

发现了他的迟疑,昶昭皇帝…龙天运微一打量,便笑道:“太傅,有话直说无妨。”

“皇上,微臣亦呈上柳大人的三千金画像,不知皇上过目了吗?”

龙天运浓眉扬了下,恍然道:“你是故意的!那柳家千金,已超龄了吧?太傅何以又呈上她的画像?”

“皇上…”康华颐深深一揖:“那柳二小姐至今二十高龄,却仍婚配不到婆家,可以说是拜皇上戏言所赐。若臣斗胆直言,还望皇上谅解。”

“朕的戏言?不会吧!太傅,倘若她有傲人美貌,即使朕有什么戏言,也阻碍不了她觅婆家不是吗?”

龙天运没有动气,接过贴身太监江喜递过来的桂花莲子汤,啜了几口,又交回江喜手上。年轻俊颜上充满了兴味,在不办公事时,他的闲适自在,别有风流脱的不羁气息,私底下的君主架子并不大,尤其在教授他十五年知识的顾命大臣面前,更保持着对年长者的敬意。

康华颐直起身躯,看圣上情绪颇佳,也就直言了。

“就是因为柳二小姐没有傲人美貌,才担不起皇上的戏言呀!六年前皇上选太子妃时,就是笑了柳家干金貌丑,致使如今年已二十的柳二小姐无人闻问。日前,柳大人上门来乞求老臣一件事…”他顿了一顿,察言观色。

龙天运起身走到画轴前,江喜早已探知圣意,抽出写有“柳侍郎之次女柳寄悠”之字体的卷轴,摊开呈现在君主面前。

“说。”他不甚在意地打量画中平凡得看不出特色的女子,催促身后康华颐继续说下去。

康华颐揖身道:“他乞求老臣代为求皇上让柳二小姐进宫。当然不敢奢求会受到皇上的垂幸,只希望有合适的人才时,能经由皇上之手代为许配出去。”

“想必柳大人打的,是七月大考那批举人的主意了?倘若今年中举的学子皆是青年才俊,朕又哪会钦赐平凡女子为妻?那对士子们不公平吧?”他微一抬手,让江喜收起画轴。

“皇上,这柳二千金之文采不下赵侍中之女呀!”

“哦!为何京师之内不曾听闻?”

这会儿龙天运有丝兴趣了。想起上个月洛阳之行,遇到两名柳宅婢女皆有文采,那么柳家千金也应是有些墨水的。只是未曾见过柳家千金有诗词流传出来,反倒是赵侍中的千金赵吟榕小姐有不少脍炙人口的传出来,成就了才貌绝佳的美名。

“一来是因为柳大人行事较为低调守分,从不曾刻意去宣扬自身特色,对名利淡泊视之。所以极少,甚至可以说是不曾拿家眷出来任人品评;再者,柳二千金并不受士子注目,自是不会如赵家千金一般,天天有人上门求墨宝,大肆锦上添花了。”

可见容貌好坏也能烘抬文采的评价。看来,这柳家千金的确需要他的帮助才嫁得出去了。龙天运不愿花太多时间在讨论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身上,略为思索,便道:“好吧!在秀女进宫那一天,也把柳家千金送进来吧,封她一个才人之名。但朕并不承诺会替她婚配举人上子,只能说倘若有合适者。会徵询其意见,而那名合适者不排斥,婚事才能成立;若遇不着,半年后送她出宫,别误了她标梅之期,太傅,这决定。你可满意?”

“谢主皇恩。老臣代柳大人谢过。”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又转向皇上钦点的那些美人儿上头。辛苦了三年多,他该好好地犒赏自己一下了

※※※

五、六月是荷花盛季,也是宫城仕女共赏花顺道争奇斗的时节。

“荷月宴”便是为名媛们所闻的一个聚会场所,地点位于“慈荷庵”一望无际的荷花池畔,每年五月中至六月中设有盛会,历时一个月,是每年唯一一次让名门淑媛出门交谊喘息的时日;当然,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争奇斗、互相较劲的情况。

由于今年皇上钦点了三十六名佳丽入宫,并且已一一封了名号头衔,自然而然,今年荷月宴上的焦点就是那三十六名即将入宫的女子。

其中尤以魁冠花首赵吟榕最为受瞩目;当之无愧。然后,又以排名最末、封衔最小的柳寄悠最为受批评;既超龄又平凡,居然依然中选,怎不气煞了一群妙龄佳丽俱咬牙切齿地怀疑她们英俊扒世的圣上明君一双眼到底长在哪里?

能入选秀女实在是老天的眷宠,因为当今圣上不仅英俊扒世,又是个年少皇帝,才二十八岁便已登基,早已有资格迷死全天下女子;再加上太子妃登上后座没几个月便已西归九重天,目前后座空虚,佳丽们心中各有计较,对皇后之位势在必得。

有机会出现在众人眼前,每个秀女莫不是志得意满地接受其他女子的欣羡眼光,心下则幻想着有一天登上国母的尊荣情况。

与这些女子共处并不会使人感到愉快,要不是大姊柳寄月喜欢这种热闹,柳寄悠宁愿躲到洛阳别业,也不要被拖来这里看花枝招展的美女们表演。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减当年第一美人的风采。生了三名儿子,了却了为人妻、为人媳的责任后,她就必须遵从七出之条中的告诫,不能婬,也不能妒,贤良地为丈夫觅了两名小妾,不敢夜夜与丈夫同床,还得好声好气地叮咛丈夫小心身体,千万别被掏空了。

博得美名,公婆疼、丈夫爱,柳寄月更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完美贤慧,让丈夫的朋友羡慕有她这个好妻子。

在柳寄悠看来,只能不形于外地怜悯她这大姊了。

幸好唐中炫是个斯文人,为人也殷实,对妻子是真正的疼爱,又加上大姊相当美,外头野莺野燕少能匹敌,否则今日她这大姊哪能过着自以为幸福的日子?早下堂到边疆去了,不然也被冷落到房门长青苔的地步。

不能说她这大媲奇异的特例,实在是在这种男尊女卑的教育之下,能有不同想法的人才是异类…比如她自己。父亲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两、三名侍寝的美婢,在“红美楼”亦有一名红粉知己;对于这种情况,她只能不可思议地摇头。

如果这是男女之间永远谈不了公平的地方,也莫怪她敬而远之了。

柳寄月打发稚子到河边玩,叫丫头仆妇跟着。最小的两岁儿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侧,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娇了。

“妹妹,我刚才由“步莲桥”那边过来,见到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围在那边听赵家千金弹琴吟诗,你怎么不过去凑兴,顺道做几首诗让人不敢小看呢?瞧,这些天外头把你形容得像夜叉。”

沏上一壶新茶,柳寄悠缓缓品啜,怡然道:“比起三十五名美人。我何止像个夜叉,还是个老夜叉哩!”

“你老是这样。”柳寄月低叱了声,又道:“唉,这样子进宫,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样抓住君王的心要有个计较。咱们没有外貌,至少有才学,你一向聪明,别太早灰心放弃。”

这种殷殷训诫,已不知多少人说过了。进宫的实情,除了父兄与康大人之外,没有再让更多人知晓,怕会遭致批评,往后要是人人也要求皇上这么做,可就麻烦了;所以柳寄悠更被告诫不可多言。

“那赵家千金,也的确长得俊俏,就是神态冷了一点,不好亲近。”

“是呀,姊姊。”

她漫应着,也难得一心遵守贤良教条的姊姊有机会道人长短、一吐为快,弥补了平日良家妇女被忌多言的抑制。柳寄悠当然会放任姊姊聊一些言不及义的琐事了,拉过害羞的小甥儿逗弄,这种无聊时光,并不难挨。

南门那边突然传来喧哗声,看来是有一批王孙子弟前来参与盛会,顺道一起看尽京城名媛们的相貌,心下好作计量;难怪一下了那些吱吱喳喳的女子们皆改了性情,温良恭顺地垂低头,无限娇羞风情展现得快如闪电。

定力比较差的挽翠低笑出一声,让柳大小姐投来告诫的眼光。

柳寄悠学所有的闺秀执起织罗扇,半掩住自己的面孔。别人是欲遮还露,她是怕得到姊姊的大白眼,等会又来一套“做女人的道理”训诫她,那可就叫无妄之灾了。

满意地看到妹妹以及奴们端装典雅如仪,柳寄月才又看向那些由南门踱过来的公子们,为首的…

“咦,是三王爷!他北巡边防回来了。”

那气宇不凡的神态,佐以威武的气势。充分展现出一名武将所该具备的条件;皇族出身掩去他身为武将之首本来会有的莽气,反而散发出其特殊的阳刚贵气。在一母所生而言,皇龙家族的兄弟皆仪表俊卓,真是老天厚爱,想必皇太后年轻时必是倾城之貌吧!

柳寄悠看了一眼,没多大兴致,恰巧小甥儿要小解。她立即用这藉口溜了,反正她留下来也不会替荷月宴增色多少,溜开了反而好。呆坐在石椅上等王孙公子一一打量实在…像市井中的陈列货物一般,低廉且没尊严。

“姨娘,花…花…”小解完的甥儿被池子中的荷花迷住了眼光,小手直指着不放。

“光儿,美吗?”

“美。”小阿儿笑着百点头。

她点头,抱高小男孩坐在大石上:“记住啊,娃儿,世间只有美景是金钱所买不到的,因此我们更应该珍惜,不应因它唾手可得就视为理所当然。”

“我可不认为小娃儿能意会姑娘的语意。”带笑的浑厚声在林径处扬来,正是那气度磅礴的三王爷龙天淖。

她怔了一下,轻轻敛身道:“三王爷。”这龙家的人都习惯先偷听别人谈话,再大刺剌地现身加入吗?果真是亲兄弟。

“你知道本王?”

“刚才王爷不已绕荷月宴一周,人尽皆知了嘛!”她轻笑,话中不掩揶揄。

“好敏捷的口舌!不知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龙天淖率性地坐在大石旁的草地上,轻松而自在地展露本性,不再辛苦地端起架子。这女孩令他直觉可以完全放松自己;而且,重要的是,可以谈天。

柳寄悠侧着脸,坐在大石上正好可平视这个扬威沙场、镇守边关的王爷;其硕大健壮的体格,在沙场上令人胆战心惊,然而在此刻,着锦袍儒衫,却不见戾气,只给予人强大的信赖感,并且有一丝丝稚气,挺可爱亲切。

所以柳寄悠也松了戒心,回道:“家父柳时春,官拜中书侍郎。”

“那姑娘闺名为何?”

“王爷,这样直接的问法不妥吧?”她提醒他的逾矩。

龙天淖搔了搔脑后根,叹道:“京城的闺秀就是矫枉过正地守礼,这种情况下,即使一天看尽了一百名佳丽,恐怕也很难记住一张面孔;全一个样子,还不如北方女孩的直爽英飒。”

“可您要明白,所谓“礼制”的传授,全是男人订定所有规则来强迫女子顺从学习的,怎么此刻又来嫌无趣呆板呢?”

他看了她良久。才道:“说的也是,只不过我衷心希望能有不同于世俗的女子出现。”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有不同性格模样,那女人也应该在矫揉做作、肤浅地争风吃醋外,还有更引人入胜的心性吧?

柳寄悠托首想了下:“听说三王妃不仅美丽,才德俱佳,王府中的美婢、美妾,全以舞艺、音律、容貌见长,不知三王爷还有何可感叹?”

“不,不同,本正并非妄想得到天下各色佳丽,会希望有不同的女子出现。并非欲娶来为妃、为妾,而只是纯粹希望而已;最好可成为知已。”他对空中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闲着无聊,乱想罢了。”

“会这么想,必然对女子心性有所不满。王爷对贤良女子感到乏味吗?或者,一旦男人娶到梦寐以求的女子之后,容易视若敝屣?”这是她好奇的问题,一向没人可询问。

龙天淖回答道:“我欣赏贤良女子,但所谓的“贤良”怎么界定?温婉顺从之外,要能善体人意,要有谈天的本事,但,若要言之有物,则必须有丰富的学识,否则也只沦为虚应了事,各言不能意会的言辞罢了。我不以为女子安静服从就是一个人人赞扬的贤德之妇。”

“如果一个男人生就不够完美、各方兼俱,又怎能挑剔成这般?当然,三王爷的地位、出身、武功、容貌全属上乘,少人能企及,不过,以天下男子而论之,男人们并没有资格要求女人全投其所好。”她柔雅的音调依然持平,但其中已难掩对这话题的兴致,整张平凡的容貌泛出红光,晶黑的双眼炯炯灼人。

看似平凡无奇的外貌,也能这般迷人,尤其在她兴致勃勃时。龙天淖毕竟不是一般世俗男子,乍遇到巧辩女子,顿时兴起惺惺相惜之心,突然觉得自己追求中的红粉知己,已不再是虚妄的幻想而已。或许她在容貌上不能匹配上“红颜”之名,但这不是更好吗?没有美貌,就不会轻易心旌神动,纯粹与一个女人交朋友,而不沾染暧昧色彩,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条件并没有引发柳家千金眼中的光采。她的晶亮来自他说的话,以及他比世俗男子更愿意去思考一些固有法规,以及愿“降格”与女人谈天;要让天下男人知道了,怕不引起一阵非议。不过,能遇到博学机伶的女子,其它却不重要了,管天下人说什么!

“你说的是,男人并不能无理地要求女人种种完美。不过,男人总有资格想像吧?一如女子,哪个不希冀自己觅得高官厚禄、年轻英俊的如意郎君?但真的都能如愿吗?并不是吧!”

“倘若不能,至少娶来一名千依百顺的女子,不就是男人们基本的要求吗?在我朝,女子十四、五岁始婚配,其实也不过是半大不小的孩儿,可以教育的空间依然恁大,如果男人愿意花心思去教导、去授予知识,那么得到自己想要的妻子并不难。”

“是,但男人并没有太多机会沉浸闺房。”自古以来教育妇德之事,向来由家族中年高德劭的长辈来做,当然教出了一连串的三从四德,而男人也因礼法的约束,白天不进房;尤其他当年新婚初过二旬,立即披战甲出征北蛮,要怎生地教育妻子?

“三王爷真是奇特的伟男子。”柳寄悠笑着起身,天色过未时二刻,必须回去了。

“你亦是奇特的聪慧女子,柳大人教的好。”

将小甥儿抱入怀,她揖了一下:“我是柳寄悠。就此别过,三王爷。”

他拱手回应:“还能再见面吗?”

“也许。”回眸不带风情,只是纯然的浅笑。柳寄悠娉婷起身,告别了一位初识的男性朋友。

待柳寄悠走远,龙天淖才对身后隐于树梢间的两人道:“下来吧,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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