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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还在下;
许文祖一身官袍,站在遮盖下,头顶没雨,但脚下靴子却难免沾染了些许泥泞。
在许文祖身边,站着一圈现如今颖都的真正官面高层,燕晋各半,负责颖都下辖衙门的各项事务,颖都本就是曾经大成国的国都,现在,燕人为了稳定晋地,也是将颖都当作了“陪都”在经营。
“直娘贼,乾国的那些文人喜欢吟诵个什么春雨如酥,可真是闲得慌,依我看呐,那些不干事儿,整天不是想着喝茶就是饮酒,不是寻欢就是作赋的,才有个心思去听个雨赏个风,弄出这般的矫揉劲来。
真正干事儿的,哪里有这种闲工夫。”
“大人说的是。”
“大人所言极是。”
周边一众颖都高官一齐附和许文祖的话。
普通人看出的是一种集体的谄媚,
而真正浸润到权力层次的人所看见的,是颖都太守对自己治下的绝对掌控力。
许文祖刚入颖都时,因其形象实在是太过刚鬣,不少颖都百姓都曾私下议论这位太守到底得搜刮起多少民脂民膏!
彼时晋地刚依附不久,伐楚之战不仅仅是折腾了燕地,晋地作为毗邻楚国之地,也是被折腾了个够呛。
许文祖这新任太守一来,下面,当真是人心惶惶;
甚至一度传出这位“富态”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太守大人好吃小儿的心肝;
其刚上任初的大肆株连清洗,也印证了这个猜测。
但渐渐的,
原本颖都乱糟糟人浮于事的场面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稳定和秩序。
当官儿的,做黔首的,各行各业,也都清晰了自己的位置,知晓自己要干嘛和该干嘛。
如果说晋东是靠着平西侯府从一片战争后的白地强行催生出的生机,那么颖都,则像是一个这几年因战乱政局动荡的一个气血亏损浮肿的病人,重新被调理起来。
等以后许文祖离开颖都太守的位置时,一个“大治”的评价,绝对跑不掉。
许胖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得等;
没办法,昔日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的“小老弟”,如今已经足以让自己站在雨中等了又等,还不敢有什么抱怨。
这或许,就是人的命和造化吧。
如果是一个平西侯爷,他颖都太守客气客气也就罢了,出不出城相迎,还真也就是看个心情,论个关系。
但如今人家封王的钦差队伍已经在路上了,虽然还未正式走那一道程序,官面上还是“侯爷”,实则,已经是王爷了。
这意味着,大燕曾经镇北王和靖南王双异姓王并立的格局,又有了一个新的依托点。
鲜血首级铺路,战功为桥,和新君的关系与默契是最好的风向;
自身铁打的本事毋庸置疑的功勋,风又一直在其身上吹,一步步,从民夫走到了王座。
许文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肥脸,
再将手掌放在自己面前,
水汪汪的掌面,像是面镜子,
镜子里,
满满的是无奈和感慨。
没嫉妒啦,早没啦,甚至,已经有些许的习惯。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在众多迎接平西侯的人群里,位于最中央也是最显眼的位置。
两排禁军,站得笔直。
许文祖曾和大皇子搭档过,大皇子曾说过,燕京城的禁军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花架子。
马车外,站着一个年轻太监,姓张。
身为大员,封疆大吏级别,许文祖没必要去和内宦亲近什么,这是大忌;
但他也知道,眼下大燕皇宫内,声名最鼎盛的,有仨太监。
前俩,二枝同秀;
第三个,则是刚有了起势。
前俩里,一个是先帝爷身边的魏忠河,乃先帝为新君所留,为新君保驾护航。
另一个则是新君身边的张公公,新君在皇子府邸在王府时的老人,是家里人。
魏公公何时离开,张公公何时真正上位司礼监,暂时还没人知道,全看新君的想法。
小张公公就是张公公的干儿子,也是六皇子府邸里出来的自家人。
那第三个公公,姓黄。
燕国不似乾国,乾国有太监监军的传统,曾经乾国的三边都督杨太尉,本身就是个宦官。
这一项,在燕国是不存在的;
派宦官去镇北王府监军?还是去靖南王那里监军?
就算是太监不怕死,真敢去,皇帝敢么?
可偏偏现在就出了一个,刷了现如今大燕皇宫内宦的一个记录。
这一次,是正儿八经地跟着平西侯爷入了楚,打了胜仗的。
去前,他亲自写了公函,告诉燕京那边,平西侯爷意思是让他留下监军,他就答应了。
他确实去了,最煎熬的长途奔袭,得益于这几年黄公公经常往返燕晋两地的锻炼,还真就挺过去了。
而且,他还捞到了首级军功,是的,在冲击独孤大军时,黄公公是真的举着刀骑着马跟着平西侯府骑士们一道冲杀的,首级也是实打实的。
这下可把黄公公牛逼坏了。
在战后,燕京和平西侯爷之间不断地信息互通时,黄公公也是一起将折子呈送上去。
倒是没怎么夸自己,如实记录了从出兵到战胜的一系列经过。
这其中,也有一些隐瞒,比如平西侯爷的一些“出格”举动,一些可以够得上大不敬的痕迹,他都抹去了。
不是他黄公公被平西侯爷给腐蚀了,也不是不忠诚于皇帝了,而是因为黄公公自己心里明白,皇帝不乐意看到这些,甚至,皇帝自己压根就不在意。
不管怎么着,这一身金,是镀出来了。
监军打过胜仗的太监,在内廷里,地位可就超然了,因为太监是皇帝的家里人,以后但凡有涉及兵事的事儿,皇帝在召见大臣之前,就可以先问问他。
等回宫后,黄公公就算依旧没办法和魏公公张公公去比,但好歹,立住了自己的小山头。
小张公公不时地从马车里取下来一些水果点心,分予许文祖和其身边的官员,大家伙都表现得很诚惶诚恐,太子是半个君,礼数是不能少也不敢少的。
但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确切地说,是让很多打着不同心思的颖都官场人都很意外的是,本该是最活泼好动年纪的太子,自进颖都后,就一直很低调,在由太守府所改造的行宫里,也是一步不出,安心课业。
许文祖倒是见过太子几次,也说过话,太子言谈举止,浑不似这个年纪一般,彬彬有礼之中,还透着一股子的圆润。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东宫这个位置,以及未来的大燕国继承者,他不能以“好”和“坏”去区分,但绝对不能笨,得聪明。
先帝爷是怎样的雄才大略,连出身镇北侯府的许文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新君登基前是如何政坛搏杀,手腕如何,许文祖也是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早早地就押宝上去。
眼下,大燕帝国的下一代继承人,已经给人一种很不简单的感觉了。
一向不敬鬼神的许太守,
在几次接触太子之后,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感觉……天命在燕!
要是真能一下子出三代名君,
大燕一统诸夏,怎可能会是梦?
只不过,
许文祖也瞧出来了,太子爷的身体,似乎不大好。
幼年身子虚的话,相当于盖房子地基不牢靠啊。
唉。
马车内,
姬传业坐在被褥里,斜靠着马车车壁,打着盹儿。
小张公公掀开帘子,上来,本想给主子掖掖被角,却发现小主子已经睁开了眼。
“侯爷没到么?”太子问道。
“回主子的话,应该还有一会儿呢,主子,奴才还是伺候您先回府上歇息吧,外头凉,这晋地的气候和咱京城不同,可千万不能染上风寒。”
“爹说,郑叔叔是我这辈子可以信任的人;
一个可以护我一辈子的人,我只是多等一会儿而已,哪可能回去歇息?”
小张公公只能点点头,道;“奴才给您升个炭盆吧?”
“太燥了,不用。”
太子伸手,拿起一个鼻烟壶。
小张公公欲言又止;
太子将鼻烟壶对着鼻子吸了两口,神情,倒是恢复了些许精神。
“等郑叔叔来了,我得出马车见人,我是大燕的太子,在外头,就代表着父皇的脸面,可不能让臣子们看见一个萎靡的太子。”
这时,
外头传来了响动。
小张公公马上出去看了看,很快就回来道:
“主子,平西侯爷到了。”
太子掀开被子,起身,站起,撑开双臂。
小张公公上前,整理穿戴。
“上次见郑叔叔,是在大伯家,郑叔叔还教我们唱歌来着。”
“主子,奴才别的不敢说,但奴才觉得,平西侯爷府里,定然是好玩的,规矩没有宫里多,且平西侯爷这个人,也是真的风趣得很。”
姬传业看着小张公公,
笑着问道;
“你说,风趣?”
小张公公先点点头,随后,愣了一下,而后后退半步跪伏下来,抽了自己一巴掌。
“奴才失言了,奴才失言了。”
“张伴伴,你这是在做什么,平西侯爷,人确实很好啊。”
太子笑了,
然后,
在小张公公的搀扶下,走出了马车。
外面,
已经出现了一众黑甲骑士,
大燕的黑龙旗和双头鹰旗迎风招展。
这些骑士身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煞气,当他们和他们的侯爷在一起时,自然而然会有股子睥睨四方的豪迈。
颖都的官员们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们,此时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许文祖身上。
大家在迟疑,到底该是以对侯爷的规格还是以王爷的规格来迎接那位。
侯爷的话,其实可以不用下跪,行拜礼即可,当然,跪也是可以跪的;
王爷的话,那就没说的了,全都得跪。
许文祖开口道;
“一切以朝廷正礼为准,册封还没举行,封王大典还没办,急什么。”
马车前的台子上,
太子则开口对身边的小张公公道:
“张伴伴。”
“奴才在。”
“平西王爷,来了。”
“奴才明白。”
小张公公直起身子,喊道;
“东宫禁卫听令!”
四周的禁卫全部后背一挺。
“跪迎王驾!”
禁卫们全部拄着兵刃,单膝跪伏下来,
齐声高呼:
“吾等跪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太子这边做了表率,开了头。
在礼仪上,已经没人能比太子殿下更能做最终诠释的了,且也因为东宫禁卫这一举动,让周围的这些颖都官员们再没了忌讳和担心,纷纷跪伏下来,高呼:
“吾等跪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吾等跪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之前的踌躇和犹豫,并非是过于看重礼数,既然平西侯即将封王,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大家伙自然巴不得早点把马屁拍上去,都是行礼,惠而不费事儿;
但大家担心的也就是提前“行礼”,会不会被打成“平西侯府”的走狗,万一日后风向再变变,该怎么脱身?
现在,不用担心了。
许文祖见状,也只是笑了笑,领着身边的高级官员,也都跪伏下来,行接王驾之礼。
郑凡骑着貔貅,
缓缓过来。
在经过许文祖身边时,郑凡停了一下,许文祖抬起头,看向郑凡,二人短暂的目光交汇,彼此微微颔首示意。
太子在这里,肯定先招呼一下太子;
许文祖懂,也不会介意这个。
随即,
郑凡的貔貅自跪伏的人群之中穿行,貔貅很注意自己每一次下蹄的力道,尽量不溅起太多的水花,走得,那叫一个温文尔雅。
小张公公见郑凡靠近,也跪伏了下来。
太子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看着不断靠近的郑凡。
终于,
骑着貔貅的郑凡来到了马车前,马车很高大,貔貅,也高大,故而,双方大概在一个水平线上。
按理说,
君是君,臣是臣;
真正的帝系嫡系一脉,于一国而言,必然是处于绝对的至高位置。
自上而下,应该是太后、皇帝、太子。
所以,这也是为何这次太子到颖都来,能引得颖都上下轰动的原因所在。
颖都以前来过王爷、侯爷、皇子,却没来过真正的“君”亦或者是“半君”。
新晋太子在此,
按理,
即使是地位同样超然平西王,也得行礼。
至少,礼数上,是这般讲的,也应该这般做。
但,只可惜,郑凡是见过昔日两位王爷在天家面前的那种淡然姿态的。
皇帝,人前时是要跪的,给个面子,走个流程。
但皇子,哪怕是太子嘛……
当初在烤鸭店里,太子上来后,是其主动向两位王爷见礼的。
平西王爷没有行礼,
他伸出手,
将站在马车上个头还不高的太子抱起来,送到自己身前,让其也坐在了貔貅上。
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脸,
道:
“高了,也瘦了点儿。”
“郑叔叔,你好像也黑了点呢。”
“哈哈哈哈。”
郑凡笑了,
道:
“在楚地打仗时被太阳晒的,养一阵子就好了。”
郑凡没急着喊起来跪伏在地的百官,
他先看向马车附近的东宫禁军,又看向靠着马车跪伏的那批年轻的品级不高气质却绝佳的文官。
道:
“行了,回去禀报陛下,太子,我郑凡接到手了,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东宫禁军还好,没吱声;
而那些担任着东宫教习年轻进士出身的文官们不乐意了,有人打头道:
“王爷,我等是天子任命的东宫教习,为太子师,传道授业解惑,我等身上,可是有对储君施教之责……”
“我是太子太傅,在这事儿上,我,说了算。”
诸教习一时愕然,这才记起来陛下真的册封了太子太傅。
虽然,这个职位,早就脱离了“太子老师”的范畴,成了一种名誉上的尊荣,但真要较真的话,确实是能对太子的教育上,说一不二。
因为就连他们,名义上也是太傅的下属。
“来,跟郑伯伯回家。”
姬成玦在家里教他孩子喊自己叔叔,
但郑凡一直认为小六子是自己的弟弟,
一边论一边,各算各的。
太子开口道;
“父皇有吩咐,让传业去石山拜祭成国太祖皇帝。”
“哦?还没去么?”
“还没。”
“行,郑伯伯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