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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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夏季。

又是一个旅游旺季。

茫茫西北古道,一处山崖上错落着大大小小十数座石窟遗存。早些年还无人问津,这些年却跟风似的被带起了热度,如今已是人满为患。

景区里的解说员们忙得嗓子都快冒烟,刚送走一批客人,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那边新的又到了,只好又戴上耳麦去工作。

“洞窟里比较暗,大家小心脚下。”

几十个游客顺着指引挤进洞窟,浩浩荡荡的队伍硬生生地给拧成了一股细绳。

解说员手里打着支手电筒,射出的那束光就好比上课时老师手里的教棍,指到哪儿大家就看到哪儿。

“我们现在所在的是第六窟,位于整个窟群的第二层,始建于五胡十六国时代的北凉,是典型的北朝式平顶方形覆斗顶窟,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是我国最早的佛教石窟之一……”这些解说词一天八百遍的说,解说员几乎都会背了,双唇机械开合,语调毫无起伏。

窟里的造像,背后的历史,哪怕地上的一块砖都能详细地说叨一番,一个字都不带停顿的。

说了一串,才到重头戏。

“来,大家注意往这里看,这就是这里最值得一看的壁画了。”

游客们的视线追着手电光,跟说好了似的,齐刷刷发出一阵惊叹。

墙上,头顶,烟蒙乌青的画面流转,盘旋,绕升……

看不太懂,但美得神秘雄奇。

反应迅速的马上伸手摸手机,脖子上挂着单反的已经拎起来对好焦了。

旅游嘛,不就是到了一个地方就拍拍拍嘛,不然怎么证明自己来过?

回头把照片往朋友圈里一发,再配几句文绉绉的句子,引来几个点赞,一次旅行才算是划上了完满的句号啊。

“哎哎哎,别拍别拍!”一看有人拍照解说员立马急了,就近拿手去挡一个游客的镜头:“闪光灯对壁画有伤害,这千年的壁画,损伤一点儿都是不可逆的。”

“那我不开闪光总行吧?”

这种游客每天都能遇到几个,解说员每次还都得耐着性子讲道理:“石窟空间狭小,每天游客那么多,就算不开闪光,这你一张我一张的,一通拍下来耗时长了,呼吸体温都能产生大量二氧化碳,湿度和温度一变,壁画就会脱色,可能用不了个几十年就全都褪光了,到时候人家想瞧都瞧不见了,咱争取给后人留点儿文化遗产行不行?”

“……”

毕竟几十双眼睛看着,谁也不好意思当众做个没素质的,那些掏出来的手机和相机好歹是收回去了。

一番耽搁,解说不免加快了速度。走马观花,一个窟十分钟就参观完了。

游客队伍又沿着原路挤出去,门口就是指引方向的路标,单向通行,另一侧明明就有个洞窟,外面却拉上了阻隔带。

“怎么那个洞不让看啊?”

解说员赶着去下一个洞窟,边清人边解释:“不好意思,最近几个月那边有专人在临摹壁画,暂时谢绝参观。”

“哦……”

人群走了,洞窟又恢复了安静。

然而静不过几秒,阻隔带后面的洞口里忽然传出一人扬高的声音来:“你说什么?”

※※※

这是个小窟,四米见方,顶高不到十米,本就昼光难入,现在又站了三四个人在里面,更加昏暗,四周塑像壁画一片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壁画临摹项目组的老组长徐怀睁大双眼,脸朝里,接着刚才的话又问一遍:“涂南,我问你话呢,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只是音量比之前那声压低了很多。

涂南站得最靠里,挨着比她高一个头的画架,半昏半暗中拉出一道瘦条条的身影。

“我没开玩笑,”她叹口气:“壁画废了。”

“为什么?”

“我画错了。”

徐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展馆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你这幅壁画送过去了,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画错了?”

“……”涂南收了声。

临摹壁画是精工细活,步骤繁琐,有时候可能光第一步的准备工作就得耗时月余,每一步都出不得错。而她不仅错了,还错在了临近收尾的这步。

这一错,让前前后后将近七个月的辛劳都付诸了流水。

在场的几个组员闻言也是目瞪口呆,他们手上有别的临摹任务,今天是特地跟着徐怀从几千公里外赶过来的,还以为涂南这边就快完事了,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状况。

眼见徐怀变了脸色,一个组员赶紧给涂南找台阶下:“小涂,你先说说哪儿画错了,也许还能补救呢?”

“帝释天胸前那一道衣褶,应该用二青,我用了头青。”涂南的声音轻飘飘的,似魂游天外。

顿两秒,她又说:“我打算重摹。”

“……”那就是放弃补救了。

一束手电光亮起来,徐怀脚下跨出一大步,先照了照头顶,又照了照地上画架撑着的画板。

这号洞窟是整个石窟群里保存最完好的,顶上一幅《凉王礼拜护法图》的壁画也非常完整,上面描绘的不是常见的佛祖、菩萨、飞天等形象,而是古印度佛教里的护法帝释天和大梵天。

石窟群地处河西走廊,雍凉之地,佛教东传的要道,丝路西去的咽喉。这幅壁画代表的是当初佛教传入中原时的过渡形态,独特绮丽,意义非凡。

就因为太过珍贵,轻易不得对外展示,组里斟酌了许久才安排了涂南过来临摹。

光线里,头顶的帝释天俯瞰,地上的帝释天斜立,一样的法相庄严,斑驳陆离。唯有一处,颈下几寸,胸前衣襟层叠多褶,浮着道不一样的色。

这一道不显眼,却分出了古与今,真与伪。

徐怀手腕抖了两下,颤颤指向涂南,手电还没关,那束光就直直地照了过去,打在她白生生的脸上。

她双眼垂着,倒像是另一番佛相。

“行啊,敢情你这是把临摹当创作了,我真是白教你了。”

“……”涂南沉默。

古人画壁,后人临摹,虽然方法千秋各异,但讲究的都是最大程度的还原。

世世代代的传承积累了诸多技巧经验,老师傅手里有老经验,有老经验就有老规矩,错了就是坏了规矩。

她跟在徐怀手底下,却坏了他的规矩,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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