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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刚才不小心将茶杯打碎了,此刻她正战战兢兢地捡着地上的碎瓷片。陶秀山见她低着头惶恐的模样,心生不忍,便赶忙上前帮忙。
两人拾起同一片碎瓷时,目光撞在一起。
陶秀山颇有深意地凝视着梅香,梅香则默默垂下了头。波光流转间,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额头上竟然冒出豆大的冷汗。
虽然打碎茶杯是剧本安排的动作,但梅香,或者说作为低级通灵师的罗深雪,利用本能中对危险的敏感察觉到了什么——刚刚,在“伍醉娘”这个名字被陶任氏说出口的一瞬间,她感到一股熟悉的阴寒从尾椎骨顺着脊柱慢慢摸到脖子上,这种寒冷和她白天见到阿炳尸体时所感受到的寒冷一模一样!
这个伍醉娘,非常不对劲……
“娘你在说什么呐,这人都死了还怎么回来?难不成她还能变鬼么?真是笑话!”陶秀芝抱臂冷笑,对陶任氏的一惊一乍不以为然。
可一听到“鬼”字,陶任氏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她当然知道这是变鬼,笑话,这部片子本身就是恐怖片,现在有人死得这么惨,不是恶鬼作祟难道还是阿炳他自己精神抑郁自杀的么?
陶任氏不是什么戏班台柱任娟娟,也不是什么陶老爷的二夫人,她叫康敏,现世中一个不得志的office lady,来到《美发尸》的世界之前刚在希望之峰的面试大厅里签了一份卖身的契约。
死后的契约。
康敏大学毕业后,因为专业冷门,所以一直宅在家里开网店,后来同学帮着介绍才好不容易在一家合资企业找了份文秘的工作。她有几分姿色,不甘于拿这几千块的死工资,就想趁自己年轻漂亮,赶紧从那些高富帅中钓一个回去,然后做个相夫教子的阔太太。
只可惜,她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康敏遇上了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求不得。
在这种中外合资的企业里,像康敏这样姿色不错、又有点眼力劲的女孩儿多了去了。公关部和市场部里的美眉一抓一大把,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还倍儿会来话。但鲜花一簇簇绽放,白马王子却只有那么几个,想一步登天多半还要靠运气。康敏很不幸,她先后转战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很快就到了女人最尴尬的年纪。<y的命了。
康敏有些愁苦。
她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图样图森破了,以为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其实是被命运给耍了。现在她不应该再做麻雀变凤凰的美梦,而是最好找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先嫁出去,不然等变成灭绝师太再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刚这么想着,第二天,一个天大的灾难便降临到她头上——她得了癌症,脑癌。
乳\\头水肿不得不去除整个腺体,颅内压升高引起了永久的失明,没日没夜地呕吐,撕心裂肺地头痛……最后,是偏瘫。
病魔将康敏折磨成一个枯瘦的人干,到最后别说白马王子了,就算是李铁牛来了,也不一定愿意娶她。
看不见,听不到,世界是安静的,也是纯粹的。
挣扎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刻,她想起大学里交的第一个男朋友——他长得并不是很帅气,偏黄肤色的脸上还有几颗青春痘,总带着康敏去校门口的奶茶店约会。
那时,她穿着从网上半价买来的碎花裙,他套着一件宽大的白t恤,两个人手拉手,经历漫长的等待,然后为难地抉择:他想给她买最贵最好吃的糖雪球,她却一直坚持aa制,只想要一盒既带吸管又有勺子的凤梨冰。
夏日炎炎,他们流着汗,吃着一盒冰:一个用勺子,一个用吸管,额头因为默契会常常碰到一起。炫目的阳光撒在翠绿的泡桐树叶上,调皮极了,在地面上剪出一朵朵好看的影子花。微风轻拂,知了鸣唱,一盒冰从下午吃到晚上,吃完了去听棚户区下的吉他,看满目星光……
他毕业后会回自己的老家吧?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老婆,她记得他对她说,他妈妈很喜欢北方的姑娘……康敏努力裂开嘴巴,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未果,然后合上了眼睛。
她来到死后界,见到一个长着猫耳朵、黑皮肤的女人,她对她说:“你有机会重生。”
刚到恐怖片里的时候,她十分惊慌,台词念错了好多,心里一直想着:我会不会被鬼杀掉,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那个扮演陶秀芝,也就是自己“女儿”的女人,找到了她。她安慰她不要害怕,千万要按规矩行事,虽然这些话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确实让康敏的心里好受多了。对方没有明说,但康敏觉得她应该和自己一样是个演员,只不过比自己更老道、更有经验。
她终于冷静下来,决心演好下面的剧本。她要活过这部片子,然后活过接下来的每一部片子,直到重回原来的世界,她想看看,就想看看那个人……
康敏本来就是做公关工作的,卖的就是脸上和嘴上的功夫。现在她头脑清楚了,演技自然提升一个等级。虽然陶秀芝能满不在乎地说出“伍醉娘不可能变鬼”的话来,但陶任氏可不一定这么认为。康敏将那个一听到死人消息便心怀鬼胎的二姨太太表演得活灵活现,再加上她长得本身就妩媚,也很符合陶任氏戏子出身的角色设定。
台词是写好的,演员只要体会着角色的心情念下去就好。
康敏满面愁容:“老爷,阿炳死于三天前,那天……那天可是她的头七,我怕……”
大夫人看不惯她这种一惊一乍的模样,便开口责备道:“妹妹,人家伍掌柜还在这儿听着呢,咱们做妇人的可别太过小气,让老爷失了颜面。”她见陶任氏一脸惨白,也面露不忍,于是又加了一句:“不过是死了个烂赌的下人,陶家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乱了手脚。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论发生什么,老爷都会给咱们做主的。再说了,伍掌柜他们都在这儿,难道那小鬼儿还能当着大家的面儿害人不成?”
可陶任氏并没有因为大夫人的安慰而冷静下来,她反而尖声叫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当初又不是你把那姓伍的……”
“住口!”陶老爷呵道,“你唱戏唱多了,脑袋糊涂了是怎么地,整天净想那些不靠谱的事儿。”
“我们没做过半分对不起她的事,又何来报复之说?简直是荒谬,荒天下之大谬!”
陶老爷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陶任氏刚才提到的伍醉娘。
“爹爹说的是,咱们陶家可不欠她什么,有什么恶果那也是她自己造的孽。一个妇道人家,却做出那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最后自食其果都是老天爷在罚她,活该!”
陶秀芝嘴里说得恶毒,眼睛却不敢正眼看着陶老爷。
“咳咳……”
大少爷陶秀山轻咳两声,眼见陶源丰的面色越来越铁青,赶忙劝道:“咱们先别提这些有的没的了,下人们不都说了么,这个阿炳欠了赌坊一大笔银子,兴许是赌坊的人为了杀鸡儆猴,才会……”
陶任氏仍然喋喋不休:“梅香都说他已经戒赌了,他死不死的跟赌坊的人又有什么干系?阿炳失踪前可提到过,那头发……”
“别再说了,没看老爷已经生气了吗!”
大夫人忍不住教训了一下陶任氏,然后沉声说道:“妹妹怕是吓坏了脑子,刚才净说些糊涂话。我听山儿说的就很有道理,那阿炳平日里就是个不靠谱的货色,多半是欠下银子后怕老爷责罚,拿什么头发当借口,实则溜出去逃债罢了。哼,他说要戒赌,你就信啦?”
陶任氏欲言又止,被大夫人看了几眼,终于闭上了嘴吧。
这时,陶老爷突然向白诺发难:“亭儿,你站在那里半天不支声是怎么回事?”
白诺“啊”的一声,假装是刚听见老爷的问话,慌忙答道:“爹……我……我没干什么……大家说话……我就……我就听着。”
陶老爷听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就不舒服,立刻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这孩子最近两天不对头,总是鬼鬼祟祟,不干好事!”
“爹……我,我哪里……哪里敢……”
“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到处逛游?你妹子今天还跟我说,你跑到绿柳巷去买梳子……”
白诺看了一眼黎彩衣,对方轻蔑地向他挑了一下眉毛。
连陶秀芝最细致入微的动作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黎彩衣真是好演技!
陶老爷继续盘问:“你跑到绿柳巷去买梳子……哼,状元街门口就是芙蓉坊,你跑到绿柳巷去做什么?”
白诺顿时“慌张”起来:“爹爹,绿柳巷的梳子做得好,今天我……我也给大娘二娘看了,她们……”
“她们……哎!”
陶秀亭急得说不出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两位夫人,指望她们能在陶老爷面前为自己说点儿好话。
大夫人:“老爷,亭儿买的梳子我都看过了。那小物什做得倒还算精致,当然,和芙蓉坊的东西是不能比的,却也比一般街上卖的要好些。”
她这话说得左右摇摆,也不知是帮了陶秀亭,还是害了陶秀亭。
陶老爷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家里的事情本来就多,现在又死了个人,你爹我还不知道会不会吃官司呢。亭儿啊,你平日里不干正事也就罢了,我也从来没指望过你能为我分忧,但不帮忙你也不能添乱啊!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再给我惹祸了。”
“这两天不要胡乱出府,听到了没有?”
白诺惶恐地点了点头,然后退下了。
入夜的梆声敲响,众演员虽然各怀心事,但为了迎合古代人的习性,也都早早回了各自的房间。
朗月如弯钩,幻蝶化识海,恰似庄生。
是夜,晋锋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不是晋锋,还是伍子彦。梦中的他仍在演戏,只不过个头比现在的伍子彦要矮一些,身板也不那么结实。
那是少年时期的伍子彦。
白墙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有月洞红漆的大门虚掩,门内有一别致的闺房。
梦中还有个长发的少女,俏生生、水灵灵的,正坐在镜前打扮梳妆。晋锋眼前似梦似幻、黑白泛黄的画面也遮不住她一头秀发的柔美——明星荧荧开妆镜,绿云扰扰挽青丝——她长发及腰,朴素的木梳被青葱般细嫩的手指捏着,从上而下自发丝间流水般划过,竟没遇到一点儿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