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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艳没再说话,一是她虽然刚醒,昨天晚上睡得却也不踏实,连做了好几个噩梦,仍然有些疲累。二来她觉得杨天骄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又找不到话题,索性不再说话,就只是坐着发呆。
盯着杨天骄那张脸,整个脑子神游天外,既不想政事也不想家事,一时倒也惬意。
两人对坐半晌,杨天骄首先忍不住了。
他已经在这冷宫中困了足有几十天,发呆是发够了的,并不乐意这样枯坐着相对无言,可是率先开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索性摊开那纸,又接着拿笔写东西。
这次他是写了两个字,才又停住不动了的。
方艳一直以来见他面对哪种困境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对他身上那种大不了就是死的光棍儿气息印象深刻。
发了半天的呆,回过神就见他愁眉紧锁,不知所措。
她悄悄凑上去,伸长了眼睛去看那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杨天骄五感敏锐,自然是发现了的,可是他现在还不懂得如何委婉的拒绝别人,因此也就只好让她看。
看了两眼,她忍不住斐然一笑:“这是小令?”
这玩意儿她熟悉啊。
杨天骄瞥了她一眼,道:“是。”
这东西用的是大白话,写的是神鬼传奇,一向为传统士人所瞧不起。清平公主得过状元是清平记里唱遍了大江南北的,杨天骄自然以为方艳不喜曲子词。
方艳又看了半晌,道:“这曲子是谁写的啊,水平不怎么样么!”
杨天骄唰的一下脸就红了。
方艳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写的?”
也是怪她的脑子都跟着血一起流走了,今天事事反应都慢半拍儿。
方艳再看几眼,诚恳道:“其实还很不错的。你看这句——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写的是真好。”
话一出口,她就又觉得不太对。
果然。
杨天骄大为尴尬,脸上又红了一圈:“这句话可不是我写的,是孔尚任孔先生折子里的诗句。”
方艳也反应过来了,孔尚任的杂剧她也是看过的。不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已。
顿时大窘,往桌子上一趴,再也不说话了。
杨天骄知道她是好意,顿时看她懒于言语的样子,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左思右想憋出来一句关心的话,道:“你肩上有伤,还是回寝宫中躺着比较好。”
方艳大大摇头:“母后还睡着呢,昨天在殿上忘了母后还在后面,就没有拦住刘相,让他撞死在堂中,恐怕吓到她了。”
说起这话时,方艳语气中的落寞杨天骄还是听得出来的。
杨天骄想想,总觉得方艳这时候需要安慰,可是他并不是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往常小五小七刚到戏班子的时候,他也只能给他们煮碗粥喝,多加点米,再偷偷多加些肉丝便罢。
想必眼前的皇帝陛下是不需要肉粥的。
最后他从自己卧室里拿出一本书,道:“这本杂剧写得极好的,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看看。”
那是杨天骄这次往京中来除了赵昌平的脑袋以外最大的收获。
那杂剧的作者似乎是出身风尘的一名女子,眼界极广,文笔直白,用思却深,当下对戏曲有一定了解的,都对她极为敬佩,尊称为一声大家。
传唱天下的清平记便是这名大家听闻了清平公主的事迹后,发奋写出来用以激励天下女子的。
只是杨天骄手中的这本却并非清平记,而是这名大家新写的一出杂剧,写得是新编女娲补天。若不是这次本子出来时,杨天骄正在京城,恐怕就错过了。
方艳接过去,一看封面,用粗布包了书皮,看不出什么,随手翻开,头一页有标题——新女娲补天。
下面几个小字写的就是作者:程艳娘。
方艳哑然失笑:“这位大家写的书我也极喜欢的。”
杨天骄陡然起了兴趣:“你也看杂剧?”
“若非如此,我怎么认得你在写小令?”方艳这话其实很没道理,认得小令是什么就代表喜欢杂剧吗?未必吧。
可是恰好碰上杨天骄也是个不计较的,欣然道:“我最喜欢这位大家写的新大闹天宫。”
那可不?方艳脑子还是有些不好用,可是这中间的链条一转眼就明白了。大闹天宫这戏本身就是带有反抗意义的,杨天骄这个反贼喜欢也是自然的。
“你怎么光叫大家大家,程艳娘不是有名字吗?”
杨天骄正色道:“这以艳为名,对于女子来说总是不太吉利的,坊间传闻程大家恐怕身世坎坷,出于尊敬因此都避而不谈。而大家之名,这写杂剧的文人里恐怕也只有程大家担得起,因此坊间都称为大家的。你既然喜欢大家的文字,怎么不知道呢?”
我为什么要知道?方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猛然却抓住了重点。
“身世坎坷?什么意思?”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方艳顺着线索想了想,由衷佩服此间人民群众的脑洞。
杨天骄脱口而出道:“大家恐怕是沦落——”
青楼两个字都快出来了,反应过来眼前的皇帝陛下是个女人,硬生生又给咽回去。
他踌躇道:“就是满楼红袖招的地方。”
果然如此,方艳脸都黑了。
以艳为名怎么了?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方艳这个名字用了两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