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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不声不响地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小桌子,棋坪上是留着残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和谁下的一局棋,局势并不分明……她不自觉地抓着棋子,拿起来又放下,缓缓地。听到声响抬头,冬哥儿躬身施礼,将茶放在她面前,悄悄退下去了。
暖暖茶香飘来,她看着茶碗上的描金花样,火红的金鱼尾舒展的仿佛一团胭脂洇开在雪白的纸上……他在她对面坐下来。
“难道这是和敦煌一起下的棋?这布局倒挺像是他的。”静漪端起茶碗来。她没说,白子布局像逄敦煌,黑子布局完全是陶骧的风格了。缜密,开阔,步步紧逼,当然也步步惊心……她掀起碗盖来,便皱了皱眉,轻声说:“这是又忘了么,我嘱咐过,尤其是夜里,不要给你泡白枫露……”
她话没说完,陶骧一伸手,茶碗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滚烫的茶汤带着热气在空中散开,白花花一片如雨一般落下来,丝绸地毯洇湿了一片。
静漪拿了手帕,握住指尖,看了陶骧。她的手在发颤。
陶骧脸上异常平静,仿佛刚刚那一下子不是他挥出来的。
而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看上去,亦并不恐惧。
陶骧点了点头,说:“好,真不愧是我陶骧的太太。有胆色。”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发脾气?”静漪攥着手帕,置于裙上的手指尖正在麻痹。她更用力地攥着。
陶骧低声道:“不如你先来和我说,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静漪不出声。
陶骧等了一会儿,又问:“嗯?”
静漪转开眼不看他,目光落在这盘残局上,轻声说:“没有。”
棋盘哗啦一下被掀翻,棋子纷飞,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有一些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冰凉。
她闭上眼睛,被冰雹砸中了面门一般。
“你还敢说没有!”随着陶骧一声断喝,什么东西带着风声对着她扔了过来。
静漪睁开眼一看,面前杂乱的棋子上,落着一张象牙白色的卡片。
陶骧看着她纹丝不动,说:“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静漪说:“通行证。”
“通行证……”陶骧几乎要笑出来。他伸手将卡片拿起来,展开放到距离静漪面孔几寸远处,“我要告诉你,这张通行证,是昨天在北边的哨卡截获的。有人拿着这张通行证,冒充普通商人,要从绥远去乌兰巴托。据拷问,他们的目的地是莫斯科。”
静漪盯着通行证上那个朱砂印。
火红的,也真的像在燃烧的火焰。
那是因为拿着这张通行证的陶骧,心里的怒火让它在发颤……她想转开脸,陶骧却捏了她的下巴,迫着她继续看。
“本来有了这样的通行证,在西北五省是畅通无阻的。不过可惜,这张是伪造的。”陶骧将通行证仍在一旁。
静漪只觉得下巴疼的厉害,刚想拂开他的手,他已经松开了。她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冲口而出要问他是怎么发现的、这张通行证被截获,也就意味着……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陶骧说:“还不想说么?你以为你不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牧之……”静漪涩着声开口,却也说不下去。
陶骧说:“我的字,你已经能仿到九分像。三年的时间没有白费,你琢磨我,也琢磨的透了。你胆子真够大的,竟然敢伪造特别通行证。字可以仿,印只能盗。不过你是没想到,恰恰这印,是有问题的。”
静漪看了他,忽然间头脑一派空白。
“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地盘上,唯有陶骧两个字这么好用,怎么可能一个印用到底?”陶骧竟笑了,“我来告诉你,这印看上去是都一样。不过每换一次,角上的缺口都不一样。一事一印,是我的老规矩。”
静漪身上的血都冷了似的,完全动不得。
陶骧看了她,说:“方少康,不,戴孟元,值得你这么做?”
静漪死咬着牙关。
陶骧将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说,也就是已经知道了……她忽然间有种深深的恐惧。
“他值得你为了他,陷我于不义?”陶骧问。
“不,不是的……”静漪否认。
“不是吗?他是什么人你清楚。如果不是我先下手处理干净,放走他和同党的罪名,我就得背着。你是我太太,逄敦煌是我部下,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静漪。”陶骧说。
“不会的,他不会……他答应过我。如果不是他答应了我的条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静漪急促地说。
“你对他倒是信任的很。”陶骧讥讽地道。
静漪张了口。
“为了他你可以什么都不顾。从前你可以抛弃父母弟兄,今天你可以不顾夫妻情分。程静漪,”陶骧盯了静漪惨白的脸,“为了他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牧之……”静漪整个人都在颤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她应该有话可以对陶骧说,她应该有辩解的理由。可是她说不出来,头脑中一片空白,全是陶骧阴沉的脸和凶狠的眼神。
陶骧的脸色让她怕,打心口窝往外地疼。一丝丝的疼痛将她缠绕的死死的,她动都动不了。
“三年,静漪,我得到你人,没得到你心。”陶骧说着,转了身,“我当然知道你嫁给我,就是情非得已……可我也警告过你,要走,你可以走;但只要你在我身边,不能有二心。”
静漪点头。
当然他是看不见的。
他直立的背影铁铸似的,高的难以逾越……
“你心里自始至终装着一个戴孟元。”陶骧说。
“牧之,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一次……我受不了……我帮他也只帮这一次。你就……”
“有没有你,他该死都要死。你以为你是谁,程之忱又是什么人,他会为一己私利,动用公权去杀人?别说他不至于。就是程家,想要谁悄没声息地在这世上消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也太不了解你父亲,太不了解你兄长。他们真要做了什么,是不屑于隐瞒的。”陶骧阴狠地说。
静漪噎住。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牧之,你能坦白告诉我,当时……你是知道他会被暗杀的吗?”
陶骧转过身来,看着她。
“请你回答我。”静漪问。
“我知道。可对我来说,只要我要你,你就必然是我陶骧的妻子。他的生死,于我无碍。”陶骧说。
“陶骧!”静漪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陶骧却半点不为所动,“你为了他,飞蛾扑火。我佩服你的勇气,可你用错了地方。这样一个时时为了自己陷你于危险之中的人,你视若珍宝,我无话可说。但是你因此危及我的利益……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所以,对你来说,我始终不过是程家放在你这里的一个保证。”静漪从头冷到脚,眼泪还没流出来,就已经冰冻住了似的。“那么……牧之,这三年来,对你来说我又是什么?我是不是和那匹黑马一样,不过是个不肯驯服的活物?不过是个值得挑战的目标?是不是这样的,牧之?”
陶骧专注地看着她,好久,他说:“你的确是程家放在我这里的一个保证,现在我需要兑现这个保证。你要回去探望母亲,也好。这段时间你想清楚,戴孟元是不是像你想的还和以前那么重要。现在证据确凿,我留着他在外头,是因为这样对我更有利。我想你知道,如果走漏风声,后果是什么。你只要记得,现在我要他三更死,他一定活不到五更。你还回不回来,看你考虑的结果。”
静漪眼前一阵发黑。
她明明仍然坐在榻上,却好像是置身于海面的小舢板上。
头晕目眩,四周的东西都在晃动,陶骧的身影岿然不动……她挣着起来,走到他面前,她仰着脸看他。
她白净的面庞仿佛在短短的半个钟头之内,小了一周。
他一手便能掌握过来似的。
他没动,看着她,也等着她……她呼吸是凉的,整个人都是凉的,她点着头,说:“那么……在我回来之前,你能保证……”
“我也不能保证什么。费玉明过分一点,或者他们做了什么我不能容忍的事,我都不能保证我不会擦枪走火。”陶骧低声道。
静漪觉得这蜿蜒若冰凉滑腻的蚯蚓一般的声音,是在贴着她的颈子蠕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