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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见朱常洛那天,是在龙眠山庄。那日天气清爽,锦云绵绵,鸿雁桓于万里高空。山庄十里桂花香逸,我意兴阑珊提笔绘就一幅双雁南飞图,一气呵成后方觉些许疲倦,又贪杯吃了许些桃花酿,便随意歇在一块青石板凳上,业经香梦沉酣。待醒来时,才发现四面桂花飞落一身,满头满脸,就连嘴中也衔了其中一二,手中蒲扇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染了泥土在上。桃花酿酒香,竟引来许多蜂蝶熙攘绕着,我一起身便惊得它们四下飞了去。
我站起身来抖落满满衣襟的桂花,又不顾仪态的伸了个懒腰,方时一双黑底蛟纹云靴忽的入了眼角余光,惊得我立马整顿衣襟站好,山庄里往日并没有男子可随意出入,再加之我自小便在这儿住惯了,才会如此恣意放松。
谁知那厮竟倒无理的轻笑一声,惹得我心生恼怒,垂头瞄到他鞋面上积了一二片花瓣,想来必是已在那里盯着我了许久。不知是哪里混进来的登徒子,我不禁又气又羞的红了脸,道:“小女梦中不知公子在此赏花,打搅了。”我心下懊恼,语气也不甚好,说完便转身欲走。
谁知他竟徐徐吟道:“去雁声遥人语绝,谁家素机织新雪。秋山野客醉醒时,百尺老松衔半月。”
他这首诗倒是吟的应情应景,叫我对他有所改观,便抬头瞄了他一眼,那厮笑道:“听闻桐城才女方华清,绘画师法宋朝李公麟老先生,八岁家师便辞馆而去,称是小姐造诣已在他之上,此后竟无人敢为小姐之师。”说罢,他谦笑拱手道:“小姐雅名,在下久闻。只是没想到,今日会在李府见到方小姐。”
我看了一眼画稿上的刻着我名字的印章,他既已知我是谁,我亦无需扭捏,便直言道:“小女仰慕李公麟老先生,他虽已离世数百年,但书作画藏皆由李家后人保管在此。方李两家愿结善缘,便由得我虚认了师傅,常来此处学习李公遗作。”
“李公白描高压超逸,凡人物、释道、鞍马、山水花鸟、亭阁楼台,无所不精。。”他感慨道:“只可惜李公一逝,天下绝艺矣。”
能知李公白描,倒也不是个登徒子,我如是想着便和缓了语气问道:“敢问公子名讳?小女见公子面生,不像山庄中人。”
他笑道:“李府不曾告诉你今日有皇子登门来求李公遗作么?”
我一挑眉毛,反问道:“难不成竟是公子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的笑道:“自然不是,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事儿,也不去前门跪拜礼迎瞧一瞧么?”
我冷笑道:“若是只棕熊,我倒有兴趣瞧上一瞧。可即是皇子,也不过是个人,桐城满大街都是,有什么好瞧?难不成竟能比旁人多了一只鼻子,还是三只耳朵?”
他忍俊不禁,笑道:“你不怕我向旁人告了你的状,治你个不敬之罪?”
我只犟道:“那不妨先治公子个非礼勿视之罪罢。”
他笑了笑,手执一壶清酒,缓缓踱至我方才作画的桌前,拂去一层落花,细细琢磨了一番,问道:“你喜爱大雁?”
我不动声色,悄悄挪了几步离他远些,答道:“小女喜爱大雁一双一世的忠贞。”话罢,我才察觉这话说的轻浮,又改口道:“鸿雁高飞向来被世人当做好意头,小女亦不能免俗。”
他赏着我的画,那画明明也并无秋意萧瑟之感,可他眉宇间却露出了些许踟蹰不得意的神情,道:“鸿雁双飞,于个人眼中不同。世人求财,便只能看得见‘飞’字,女儿思嫁,便只能看得见‘双’字。”
他这话说的倒有意思,我追问道:“那公子可看见什么了?”
他冲我一笑,放下酒壶,提笔,在我画上写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这首鸿雁,讲的是先秦流民之苦。”我稍稍动容,他与我年纪相仿,甚至面上棱角未经岁月都不十分分明,何以竟抱有如此忧国忧民的心肠。我当下不禁更好奇起他的身份,不过想来皇子身份娇贵,定是由李伯父陪着的,眼下这位估摸着该是侍卫随从之流吧。我问道:“公子可是想入朝致仕么?”
他捏着笔,秋风吹过发尾,白色的丝绦随着青丝纷扬而起,少年的青涩与稚嫩尽在脸上。他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便淡淡道:“大明多动荡,我想还这世间一个太平盛世。”
我看着他,心中一颤,只觉得深秋日暮里,竟也暖意洋洋。
这时我的贴身侍女渠侬抱了件千瓣芙蓉绣披风来。我少时随父宦游,途径肃宁时在路上遇见一老鸨责打一女童,手段甚为毒辣,我见之不忍,央父亲买下那女童与我为婢。我那时念书,正巧念到黄庭坚那句“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甚是喜欢,就顺手择了渠侬这个名字与她。后来日渐相处久了,颇觉这名字过于随意,甚感歉疚,想再重择一个好的给她,可她觉得无妨,也便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