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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目前,秦樱端端正正立于祠堂,面上倒是装得不见悲喜无甚风浪,然鼻翅终是忙不迭抖地惊天动地,看得像是三伏时候正午日头下卯力鼓鸣的蝉。
“这许多年,任他便在脚底下咫尺间日复一日吃喝拉撒,我从未敢近前再同其有半分明面上的攀扯。如今想来,几步之遥罢了,我却生生唱了出‘云深不见南来羽,水远难寻北去鱼’的大轴送客戏,如此百般做作,怎不笑破人口?”
况行恭耳郭一抖,心下着实翻登不出甚的好用说辞,舌一歪嘴一抿,下巴颏直挺挺几要扎在自家天突穴上。
“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缘何非将那贱骨穷胎的小子说话放在心上?”
“贱骨穷胎?”秦樱自顾自嗤笑,仅仅思及五鹿浑这三字,已是不由在心下念了况行恭一句憧憧。
况行恭依着秦樱鼻息,倒也知觉自己话中疵累,然则因着近几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波三折,其那本就稀罕的耐性,已然被打熬损耗得亏到姥姥家,眼下也顾不得字斟句酌分辨对错,蛇入曲洞一般,话赶话一路往黑里走。
“现而今,只要欢儿毫发无伤平安归家便好,余的那些个亲仇爱怨,全不过是过眼烟云一丝不挂。你又何需因着那小猢狲狗嘴放的荒唐屁,便在自家肚肠里翻江倒海,这般较着劲儿跟自己过意不去?”
秦樱听得此言,眼目微阖,屏息半刻,方才不情不愿吐出几个字来。
“夫死子亡,独立捱延,此间不易,佛祖见怜。幸天佑元亨,不辱承诺,锦上添花,更上层楼,方有眼下宋楼田宅鸦飞不过,金银贼取不空之福泽。”秦樱讪笑两回,摇眉接道:“孰料得过花甲近古稀,临了临了,反倒被个小儿郎玩弄于股掌,晚节难坚,身家难保……”
此言方落,秦樱旋即开目,玉手纤纤,探掌轻往耳边叩了叩。
“自绑了那儿郎反泄了自家根底,到打落牙齿和血吞被逼将其引至销磨楼里,这一桩两桩的赔本买卖,无不透着卖了馄饨买面吃的傻气。打今早到眼下,我这耳朵里时不时响起些个前愆不灭、后过复生、逆风执炬、见欲不避一类说法,似是楞伽山上梵音远闻,倒教我一时恍惚一时清醒起来。想是因我早年做过那些个不老成的事体,速报现报一朝还,接二连三,避无可避,唯不过坐以待罚,引颈就判而已。”
况行恭闻声,即便瞧不着秦樱恭立在前,锵锵济济模样,心下已是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小子不过贪生怕死,一时生出些急智,你当小鳅翻得起大浪,狗肉上得了大席?至于因果报应,又岂是如此论法?今你说到此处,我便斗胆同漫天佛陀辩上一辩。咱先说说土下尚能喘气的那一位生眷属——若非他早存了痴心捉月、目挑神招的念头,哪儿能遭了亲人叛儿女散的祸事?既早存了不伶不俐不干不净的因,怎敢把黄金殿上染血、紫陌尘中受屈的果尽数栽在你头上?”
顿个一顿,况行恭撇了撇嘴,两臂微抬,支棱在半空,低眉往边上虚虚啐个一口,又道:“再来说说土下喘不了气的那一位鬼冤家——常言‘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口口声声说甚‘不喜荣华不慕王孙’,时时刻刻赞啥‘投弃轩冕脱屣烟埃’,实里却是骛利入宫,营私结党,杀业之重,足致天谴。那般恶行,可是你操着系足红线摆弄、吹着枕上温言蛊惑而来的?”
秦樱肩头微颤,并未回身,一面听着,一面将眉头蹙了又展,展了又蹙。
况行恭未闻秦樱有应,倒不在意,两手一落,徐徐往腰上一叉,哑着嗓一字一顿道:“随你伎俩通仙,到底不能……不能如…佛女一般……教男人们魂飞魄散顶礼膜拜不是……”
秦樱陡闻佛女之名,禁不住连打两个寒颤,口唇紧抿,肩上似是猛不丁挑起千钧之重,整个人无知无觉便被压出一个“恩”字来。
听得秦樱这声应和,况行恭心底着实舒坦很多,濡濡老树皮一般干裂的口唇,兀自接道:“我多言一句,你且莫怪——心不是你发的,业不是你造的,因不是你种的,果不是你结的;任你守口摄意,难平阳亢阴淫。茂儿一事,许是其父带累,为当年宫内亡魂魔住了心智。想来若非你自个儿多言柔软语,常行慈悲事,只怕那一日……你同欢儿的性命会否得全,亦在两可……”
“瞧瞧你,还总嚷着自己笨嘴拙舌,依我看来,你这尖牙利齿,苏张亦叹弗如。”未待况行恭一言尽落,秦樱已是轻笑两声,急火火岔开话头。“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言过时只观众生,言利时只观自己。你将这愿发在佛前,且看佛陀应你不应?”
况行恭闻秦樱笑声不似强作,自感一番纾解之辞终归不致毫无所用,嘿嘿哼笑两声,低低说与自己听,“佛女尚在之时,你便对我殷勤看顾,亲如一家……更不消提……廿二岁前……救死之恩……再生之德……”
“我若困于漠上得遇瓢泼大雨,只当跪地叩谢,谓其时雨,哪儿管这同一场雨是否于漠外化了汤汤洪水,横夭百子,倒悬万民?”况行恭鼻内一哼,心下暗道:是善是恶,是佛是魔,亦不过是我之鸿霖,彼之灾妄,所历非同,何以言彻?之如先前将我一瞎眼花子养作教内劄工的佛女,之如后来将我这昏瞽婆子引作宋楼支应的秦樱。
思及此处,况行恭自顾自摇了摇眉,盲眼一阖,又再思忖道:至于销磨楼之事,我这用不上肉眼的事外人,倒是比你这耳聪目明的当局者瞧得明白些许。
身前秦樱自是对况行恭腹肠内慨世所发毫无所知,两耳只稳稳捉了况行恭低语时提及那剖心剜肉的“廿二岁”一辞。初一闻得,其既两手攒拳,相并摩胸,只觉膺内犹如冰炭同炉,寒热交替,唇角不由自主已然快要溜到颌上,妙目于眶内行走个两遭,一番踌躇后,终是将眼风自容约灵位转至供桌的金樽上。
“可还记得廿五岁前,我方将你引入宋楼,便也是亡夫将往广达、入宫当差之时,你随我在此上供祭祖,虔心斋祷,欲要为那进京的夫君多寻些个庇佑?”
况行恭闻声浅笑,抬掌搔了搔头,缓声应道:“岂敢忘了?那一时的大欢喜宫,虽是初入中土,然则如日方生,家口正盛,风头无两;那一时的宋楼,更是欣欣向荣,上下和乐,备受钦敬。”
秦樱吞口香唾,稍见改色,面颊微侧,余光扫了扫身后况行恭。
“你那一时,可是不比眼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是只会反反复复把句‘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安抚宽解了我。”
此言一落,况行恭面上更见柔和,“早年我于中土失所流离,吃尽苦楚;辗转南地,小学了一手雕青本事,两年后便自南地回归中土。整整四十二年,说过的话、习过的字、念过的书,都不比随在你跟前的那一年多。”
“亏得有你为伴,这么些年,无事磕磕闲牙,有事往来商议,哪怕偶尔急聒打短,倒也算个乐趣。”
况行恭闻声,两手暗往背后一缩,徐徐对搓个两回,再无意将裙身紧了紧,更显出两条细长仙鹤腿来。
秦樱重重一叹,反见宛然,挑眉再瞧瞧容约灵位,屏不住自顾自念叨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浮荣水划字,在欲难行禅呐。”
言罢,两目一眯,打眼倒似瞧见了廿四岁前的自己,正自跌在蒲团上,叩着头,颤着声,哼哧哼哧哭得好似银河倒泄沧海覆倾。
“容氏祖先在上,今我夫婿为奸人所害,生受人棍之刑,筋脉肉骨皮五体难全,悬命一线。眼见存亡未卜,因果渺茫,不敢求尔等在天之灵助我夫君修整如初、康健如常,唯祈盼先祖神力荫佑,救我夫君度此灾殃、留存残命。”
那一时的况行恭,形容倒是同眼下没有甚大出入,眉眼倒挂,脸肉尽削,丝毫也没沾着半点年轻的便宜。
“此一回,京内倒是一番覆地翻天变化——老国主驾崩,新国主继位,偏巧相公于这时给送了回来,先前天生的一表人物,竟被折腾成了那一幅缺胳膊断腿不人不鬼样子……”
秦樱闻声,脸瓜子已然拉得老长,连连抽泣个几回,头未扭背不动,不耐烦往身后摇了摇膀子以为舒展,后则濡濡夭桃色浓的口唇,心里骂了句“说得倒像你瞧得着似的”。咒完,其一双通红娇目立时紧阖,短着气叨念道:“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况行恭面上有些个讪讪,即便啥也瞧不见,其仍是旋了旋头颈,左左右右巴巴观望,待心稍定下,这方饶了自己一口长气,咬着舌尖吞吞吐吐道:“常言说——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若跟皇家扯上了干连,那便更是不好说理了。”
秦樱耳郭一动,这方念起宋楼同销磨楼的盘根错节。想想也是,李四友便是古云渥,古云渥正是李四友,这个秘密,容约从未对自己遮掩,而自己,本同况行恭没来由投契,加之用人不疑,也未曾就这事儿同其隔过肚皮。
“广达所传,乃是甚的‘忠臣自请殉葬,截身箍魂,固守皇陵’。这说法,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和血吞了,也是满满的正大光明浩气凛然。”况行恭笑笑,露出一排鲜红鲜红的牙花子,“可那说平话的写野史的,平日价没少避着官府私下里将皇家口诛笔伐——即便烧了功德林,真龙天子仍能义正词严说是为民请命;纵使毁了菩萨道,王权富贵照样恬不知羞号称除魔降妖……”
一言未尽,况行恭耳内匹然听得急嗖嗖风声,呼喇喇喘声,吱扭扭门声,而后便是咯噔咯噔一溜脚步声。
“老国主已然驾鹤,你往那处去,又有何用?”
之后三日,宋楼祠堂。
况行恭实在搞不懂,这几日里,秦樱有否在销磨楼寻着了李四友?若是寻着了,又有否将那人彘之事来龙去脉捋个清楚、讨个明白?
“这三日……可有…发现?”况行恭屏了息,小心翼翼探问一句。
而这时的秦樱,莫说是轻唤,即便是平地炸雷,怕也难将其从前日古云渥的言辞中催醒过来。
“人道‘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佛说‘善恶轮回,好有一报’,怎得千般伦常万般道理,到了我身上,便只落得个以怨报德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