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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月七,小暑当日,一瓢大雨从清晨泼到日暮。
整条雨花巷的石板路上都印着褪色的石榴花,留在枝头的燃红了临枝的夹竹桃。几株浅白茉莉盏在夕颜卧室的窗檐上,半面雨淋,半身摇曳。
陈蕴识窝里握着温热的牛奶瓶,轻敲夕颜的窗:“好了吗?”
“好了呀——”人未至,声音先从乘满透着莹亮的玻璃瓶里穿出来,夕颜匆忙开门,单脚撑地,周身歪歪倒地套上另一只脚的白袜子。
陈蕴识眼疾心善地伸手扶住她的肩,在玄关边的鞋柜上放下牛奶,没等夕颜站稳就俯下身,慢条斯理地替她系紧鞋带,温言道:“慢一点,今天时间很充足。你带好身份证、准考证和志愿表了吗?”
“带好了!”为表示这句话很有说服力,何夕颜小朋友摸着自己的肾认真说:“我拿我这颗可以换手机的肾发誓,我都带齐了,何朝颜也帮我检查过啦!”
“嗯。”
夕颜小声嘟囔:“每次一提到何朝颜你就相信。”
系好鞋带起身的陈蕴识盯着她那张有些别扭的小脸,突然笑出声,没缘由觉得天气似乎将要放晴,他照旧拉起何夕颜的书包带子就往外走,任由夕颜在他身后不满地胡乱抗议,他嘴角嘲弄:“你肾好不好不重要,我肾好就行。”
何夕颜不明就里,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后低声咒骂说:“肾好就爆炒!”
单车后座这几年系着浅蓝色丝带,原本是何朝颜送给夕颜的生日礼物,丝带上半边镂空,一端绣着同色风筝,另一端留着线圈,整片空白由一条细长飘逸的银色风筝线贯穿。系在车上,飘扬在每一段来来往往的回忆里。
何夕颜坐在车后,单手揽住陈蕴识的腰,雨停了,抬另一只手遮挡在眼前,盛夏的光带着粘人的热度从绿荫中逃脱,一点一点攀爬至夕颜挺然的鼻尖上。
浮汗一层,跟打湿陈蕴识背脊的味道似乎不一样呢。
少年气,女儿香。
填完中考志愿,她大概就很少再回与自家方向相悖的洛北一中了吧。这条通往学校的路,她同陈蕴识走过了整整三年,细数起来,这一路,他们竟从未缺席一次。无论满世界晴雨还是氤氲,车前的少年都是同一个人。
真好,从路口到转角,从豆蔻到舞夕之年,他们从未离散。
到学校,时间尚早,二人并肩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
何夕颜从包里掏出成绩单,急促地点了点总分那一栏:“看!这是真的对不对?何朝颜说按往年普通高中的录取标准,我肯定不会变成失学儿童了!”
陈蕴识点头,明朗的朝她笑了一下,问:“儿童?”
夕颜“嗯”得理所应当,“是的呀,不然呢?我是成年人吗?”
说得也是蛮有道理的。
看着何夕颜小朋友那张永远世界和平的脸,陈蕴识想起夕颜爸妈结婚纪念日那天他对何朝颜说过的话,“世界得守恒啊”,没错,果然是很守恒。
姐姐何朝颜乖张、聪颖,三两句话就能把小夕卖到越南。
大概是异卵同胞吧。
陈蕴识笑着替她小心收好成绩单,把自己这段时间查找的资料都安心吞到肚子里,刮着她的鼻子说:“是真的,你又被上天眷顾了一次,真好,你又可以换个地方继续你“毁人不倦”的革命事业了。”
夕颜喝完最后一口牛奶:“不是有你嘛?何朝颜说了,虽然我们以后不同校,但只要我抱紧你的大腿死也不松开,那我高考也没问题的,肯定能有书念。”
牛奶瓶没立住,一咕噜从陈蕴识脚边滚下台阶。
他坑着头没有接话,何夕颜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又看了一会儿渐渐放晴的天,自顾自地说道:“我昨晚真的有很认真研究最近几年的录取分数线喔,我已经很认真很认真的想过了,蕴识哥你呢,肯定是可以上洛北一中重点班的。我的话……如果语气好的话,我可以上洛北九中,就在一中后面前面那个路口左转,你每天放学在后门等我一下就行,走路大概□□分钟。”
“但是我腿特长呀~我可以每天跑着去找你,等我五分钟就行!”
夕颜看他没回头,于是嬉笑着把脑袋探到他面前,陈蕴识这才展露一个很勉强的笑容,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那你要是运气不好呢?”
“我要是运气不好我就只能去龙门中学或者洛北十七中了,十七中比龙门中学的排名要高一点,但是十七中跟一中离得有点远诶。”夕颜缩回脑袋,有些困扰地拿额头抵在陈蕴识肩上,摇摇晃晃地盯着地上刚从暴风雨中逃过一劫的蚂蚁。
她轻声说:“不过没事的啦~龙门中学也很好啊!”
陈蕴识心口一暖,嘴里苦涩,他微微张口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他静默须臾,眼神沉冽恢复如初,他后退一步,扶正夕颜的肩膀迫使她站直身体。
陈蕴识同她耐心地说:“小夕,我会去市里的私立学校上高中。”
“离家很远的学校吗?”
“嗯,回来要坐两个小时公交车。”
“哦。”
夕颜脸色沉下来,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茫然,她以为她关心的所有事陈蕴识都知道,她以为她只是害怕考不上好的中学,她以为离开了陈蕴识就再也没有人会任劳任怨替她的全部任性和迷糊兜底。
却没想到满树枝丫全结满了青春期的青皮果子。
酸涩在嘴里,苦涩在心里,藏得深,酿得久。
最后都被一曲离殇吹尽。
那是第一次,何夕颜交完志愿表自己走回家。
尽管陈蕴识一直跟在她身后,可她怎么也不肯回头看。
夹在日记本里的银杏叶失了颜色,点了几颗黑酶,虽然何夕颜的日记本总是只有开头几页会写得满满当当,之后便变成了随意涂鸦的草稿纸,但扉页那段话她写得认真,写得笃信。
那是她们一家搬到雨花巷的第一天。
是她与陈蕴识相识的那天。
是陈蕴识一笔一划教她写自己名字的那天。
也是陈蕴识父母争吵、眼角藏泪被她看进心里的那天。
她当晚披着月光、翻着字典写下了这几句——
懂事的孩子,只是不撒娇罢了。
只是适应了环境,做懂事的孩子,适应了别人错把他当成大人的眼神。
可懂事的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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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通知书寄回家后,一直到高一开学前,何夕颜都没有再跟陈蕴识讲过一句话。春夏过去,东秋将来,起初不经意的相识,如今的心生嫌隙。